宗祠‧出租中

longxu.jpg從香港的中港碼頭搭乘珠江客輪到中山碼頭,大約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珠江口岸似乎橫無際涯,沿途盡是一片茫茫水色與霧氣,而由於坐艙狹小,不易走動,加上座位距離窗戶又遠,所以也沒看到多少江面上的景致,只好埋首填寫入境中國所需的文件,或是抬頭看看電視上所播出的港片。停靠泊岸、通關入境,抵達中山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時左右,暮色正濃。

中山碼頭位在中山市的北側,距離城區石岐與那所謂的老家或故鄉—申明亭之間,有著一段距離,我和叔父將行李拖上出租車,七塊錢人民幣起跳,這邊的出租車同樣慣以英譯名稱「的士」稱呼,出租車駕駛則稱為「的哥」。在珠江三角洲四處遊歷的這段時間裡,從廣州日報上看到,廣東省政府決定減輕「的哥」的一半徵賦,不曉得這樣的政策能不能夠讓「的哥」的日子過得寬裕一些。坐在後座,隔著與駕駛座之間的鐵網,叔父向「的哥」說,去沙溪。「的哥」答道,最近開通了一條從碼頭往沙溪的新路,可以不用經過城區直接抵達,要不要走這條路?叔父說好。

這條新開的兩線道路相當寬闊,沒有路燈,路上車流不多,多是大型貨車,以四五十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駛,沿路多是一片又一片綠油油的芭蕉林,間有用以養殖淡水魚類的水塘,剛收割二期稻作的農地,還有一窪窪種植蔬菜的田地,種的是些怎樣的作物就看不清楚了,更遠處就隱沒在一片霧氣之間,一派嶺南景致。因為珠江的支流繁多,從地圖上面看,中山市範圍內的河道畫得密密麻麻,因此一路上也經過不少橋樑,頭上也有不少沿著溪流而建的高架道路。

路旁偶而有些房舍嶄新,冒著冉冉黑煙的工廠,正是下工的時間,不少青年男女集聚在工廠大門前等著離開,或是看到三三兩兩騎著單車。路旁安全島上鋪有草坪,有時可以看到有人就在安全島上席地坐著閒聊,人行道上鋪設了嶄新的紅磚,而不少行道樹之間拉著紅底黃字的布條,多寫著要「抓緊交通安全」之類的宣傳標語。才看到這樣的布條,就看到「的哥」突然換檔,加足馬力,衝到對向車道越過前車。在里程表跳到了七十幾塊錢的時候,到了申明亭。

祖父年少時住過的老宅迄今依然完好,又其實這所謂的的老家或故鄉其實不是在申明亭,而在隆墟,申明亭村與隆墟村過去是兩個比鄰的農村聚落,分別沿著申明亭大街與隆墟大街而建,相距大概百步之遙,所謂的大街也沒有多大,就兩三米寬,據說以往四周都是農地,至於現在隔開兩個聚落的則是岐江公路,從馬路上可已看到隆墟村的水泥牌坊,幾年前在重建牌坊前祖父捐了些錢,也可以在牌坊上看到祖父的名字。走進牌坊有兩條岔路,一條是隆墟大街,另一條水塘邊的路蜿蜒直上附近的小山丘,山丘上是先人的陵墓所在。

老宅迎著隆墟大街而建,是典型的嶺南建築,兩層樓高,空間不大,大廳約七八米寬,但是外觀看來有一種格外誇張的高聳,每層樓挑高約有六七米,大堂則是將一二樓打通,更見其高,朱紅色的木製大門也開到兩層樓高,長寬比約在十比一之譜,大門有三層,由大門、趟櫳與腳櫳構成,腳櫳是最外層的屏風,趟櫳則是嶺南建築獨有的防盜門設計,廣州市荔灣區政府最近還製作了四百套趟櫳模型送到香港(見廣州日報社新聞報導)。屋舍以鐵灰色的磚砌成,室內雖然牆壁被抹上一層灰,但在牆上還是用一種白色的材料畫出工整磚塊造型的裝飾線條,走進大門,周圍貼著許多說不出名字親戚的照片,裡頭依然擺著過去的家具,就像你在翠亨孫文故居、或在廣州陳家祠堂看到的一樣,散著盎然古意,仰頭可以看到在二樓的位置,是楊氏祖先牌位的龕,一位已經搞不清楚親屬關係的伯父還住在大宅裡,每天定時為祖先上香。

地方雖然不大且老舊,不曉得伯父是因為節約還是拮据,在屋頂上只懸著一根日光燈管而顯得昏暗,但家居室內昏暗也不曉得是不是家裡上幾輩的習慣,祖父祖母在生的時候,也往往習慣只開一兩盞燈,置身在陰暗處裡。但不管如何,老舊也罷昏暗也罷,老宅還是透出一種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氣派。

隆墟大街的街口,有一口著名的「龍井」,聽說,在過去這口井的井水格外清洌甘甜,所以周圍許多其他農村的居民往往不辭辛苦遠來打水。不過就像你我熟悉的許多關於開發的故事一樣,隨著中山市的發展,龍井已經被污染不堪引用,被加了蓋,旁邊有一塊半米高的石碑寫著龍飛鳳舞的「龍井」二字,供後人憑弔,周圍填上了水泥地坪當作是停車場,在這片停車場的周圍是幾戶提供給工人居住的出租戶,側過頭看過去,住戶忙著洗衣,洗完衣衫後的肥皂水四處滲流,不曉得是不是也流進了龍井裡頭。除了龍井外,隆墟似乎是沒有什麼好值得誇耀的了,不過從網路上還可以找到另外一則消息,那就是今年獲頒澳洲聯邦建制百年勳章及證書的華僑領袖鄭嘉樂,在某種遙遠的意義上來說,算是同鄉。

雖然說老宅在隆墟,不過還是會說,老家是在申明亭,因為過去隆墟村是在申明亭鄉的範疇裡。而申明亭是祖先在八百年前落腳的地方,是廣東獨特的民俗曲藝「鶴舞」的發祥地,在中山文化信息網上面的介紹這麼說:

而屬廣東省境內的為一一個的「鶴」舞,比之鳳舞,其淵源更遠。申明亭村,自楊姓使遷祖是宋庚戊進士之後,代代都不斷有人得科舉功名,出仕授官,加上古時這個村村邊有塊白鶴聚集生息繁殖的地方,稱鶴地。村民為了頌揚向學之風,弘揚文化,鼓勵子弟立一鶴沖天之志,並寓祇願太平盛世之意,借方言「鶴」與學同音,由村中技能者根據白鶴的生活習慣和動態特點,創作出鶴舞。之後,還衍生出一種脫胎於舊體詩詞,用方言(隆都話)演唱的「鶴歌」。使之成為廣東獨一無二的民間藝術。

而你從岐江公路往申明亭走去,會看到申明亭村公所,這時候往左手邊走去,可以看到1938年創辦的菊坡學校,創辦時正值對日戰爭的開始,學校牆上有兩塊銅碑,刻有〈學校落成記〉以及〈募捐基金勵學記〉在中山文化信息網上,可以看到碑文全文,〈學校落成記〉由楊鐵夫所撰,裡頭說到:

清之季,知非學不足以救國也…族居而庠處者,則分撥祠地嘗產立家族小學…隆都,海隅地也,改龍山書院為高等小學,為吾粵先,下澤餘民立麗澤家族小學,為吾都先,我楊族急起直追,尚落次乘辜,而族人多商海外,耳目開拓,驅子弟就學者,以漸而多至今。已至七班男女,學生達三百餘人,他族成績恐未能成之先也。

看來申明亭楊氏一族當年興學,成績斐然,前人寫得自信滿滿,後人也讀得痛快。〈學校落成記〉又寫到,菊坡學校由旅美先達楊菊坡捐資籌建,故而得名:

然祠地狹小,時有不敷展布之慮,以設備苟簡,未能盡合教育原理,識者憾焉。客秋菊坡妹自美洲來書,殷殷然以校事相督責,且首捐鉅金,以為倡登高之呼,其聲自遠由是,而檀山,而澳洲,而南美,而南洋,莫不同聲而響應族人。…計是役,菊坡獨捐已及半,數父老曰,菊坡倡之,菊坡名之可也,遂定名。

我想,在沈立新所寫的這篇〈海外華僑支援松滬抗戰〉當中提到,當時在堪薩斯捐款最多的楊菊坡,應該也是同一位吧。而菊坡學校是「分撥祠地」改建,所以你走著走著,可以在申明亭大街上,看到一間軒昂寬闊、顏色烏亮的宅邸,懸著斗大的匾額,黑底金字:「楊氏大宗祠」。

不過,現在你要前往申明亭,你要告訴「的哥」的地名叫做沙溪,我叔父就是這麼告訴「的哥」的,中山市沙溪鎮。沙溪鎮上有一個當地的沙溪電視台,在路上看到他們的車輛,噴著四個英文字母「SXTV」,代表的是「Sa Xi Television」,不過S什麼X的TV,總是讓我有一些愉快而邪惡的聯想。

岔個題,這種愉快而邪惡的聯想,讓我想到在拜訪親戚時,知道我有一個今年三歲疑為過動兒的小外甥,見到我和叔父前去拜訪,成天就不斷以粵語嚷嚷著「舅父」與「舅公」,小外甥最喜歡的東西有兩樣,其一是一輛幼兒三輪腳踏車,只要一踏踏板,車上就有五彩燈泡閃閃發亮,同時以電子合聲器演奏出又輕快又機械的兒歌—〈我愛北京天安門〉。其二是當地電視台播出的中國自製卡通節目《藍貓》,從我外甥喜愛藍貓的程度來看,我由衷相信藍貓可能是中國目前所創造最成功的品牌,除了藍貓卡通與中英文基礎教學之外,如果小朋友對《藍貓》的教學內容想要有更深入的瞭解,可以訂購藍貓VCD,同時還有多種周邊商品,有食品、文具、玩具、服裝、鐘錶、自行車,應有盡有,我也由衷相信過二十年後,世界上可能只會有三種人:看《天線寶寶》長大的人,看《藍貓》長大的人,還有又看《天線寶寶》又看《藍貓》長大的人。

廣東人似乎很喜歡看電視,所以在酒樓飲茶的時候,每一個包廂裡頭都有電視機,在飲早茶的時候小外甥又要看《藍貓》,不讓他看他就顯露出那過動兒的本性,於是全家人一邊啖食各種廣東點心,一邊欣賞藍貓的海底冒險。那一集節目中播出藍貓與他的伙伴搭乘的潛水艇遭到魚雷攻擊,於是藍貓透過了無所不知的超級電腦,查到了一般而言,魚雷總共有三種不同的類型云云,於是躲過攻擊,在觀賞節目的過程中,兒童也汲取了關於魚雷的知識。(不過我不曉得為什麼要讓這麼小的兒童這麼早就這麼瞭解魚雷?)《藍貓》播映完畢,電視螢幕上突然出現一個讓我驚駭莫名的字幕,也讓我知道這個播放卡通節目(除《藍貓》外,還有粵語配音的《遊戲王》等等)的兒童頻道的驚世駭俗的全名:「○○電視台少童少女性頻道」。

岔回正題,就像你從廣珠高速公路下到中山市城區,會在山壁上看到斗大的紅色字樣「偉人之鄉—中山」一樣,從岐江公路進入沙溪,也會看到巨幅的霓虹招牌,寫著「中國服裝名鎮沙溪」,在夜裡同樣閃亮招搖。要說沙溪是服裝名鎮,並不為過,岐江公路沿途,放眼望去有著無數林立的紡織廠、染織廠、製衣廠、原料批發,還有繪圖設計教室,以落地窗展示教室裡頭的電腦設備,看到不少青年在螢幕前操作學習,今年第四屆中國服裝博覽會,也在沙溪舉辦。到了申明亭路段,除了像我家老宅那樣原來的住戶外,可以看到的是一些燒臘餐館或是新穎的西式餐廳旅社(有家餐廳在門口拉了張布條,寫著一道讓我也相當詫異的招牌菜:鐵板梅花鹿),此外可以看到的,都是紡織廠,就連楊氏大宗祠,也成了紡織廠了。

走近宗祠,大門開著,腳櫳掩映著。宗祠裡你想到該有的陳設:神桌香案、宗鼎香爐、神龕排位,都沒有了,有著的是一排排黑壓壓纏著紗線的紡織機,骨轆轆的運轉,說紡織機是黑壓壓的,那是因為宗祠裡頭也是只有一兩根日光燈管,宗祠裡頭有著與老宅一樣的昏暗。正是向晚時分,幾位穿著素色衣裳,膚色黝黑的年輕女性工人,在大門前或坐或臥,捧著大碗用餐,聽口音似乎是來自四川。我沒有多做逗留,就離開了宗祠門前,夜色更深,申明亭大街上沒有多少路燈,不過從菊坡學校隔壁另一座嶄新的廠房,四層樓高四面一直通明的窗口,倒是提供了來往行人一定的照明。

向晚的申明亭大街與隆墟大街是熱鬧的,相較起來白天實在冷清許多,男女青年磨肩穿梭,交談時講普通話者遠比講廣東話者明顯來得多,親戚說,在申明亭已經多半是來自外省的移民,本地人已經不多了。大街上機車也不少,機車在窄小的行進時往往一路上必須鳴按喇叭將路人往兩旁驅開,引擎聲、喇叭聲,各種喧嘩不絕於耳。而我在陣陣喧嘩當中想啊,既然日本的大前研一說中國正在出租中,自然像廣東珠江三角洲,也必定是用來出租的黃金地段,珠三角在出租中,珠三角南端的中山也在出租中,中山的沙溪也在出租中,沙溪的申明亭也在出租中,那麼申明亭的楊氏大宗祠也在出租中,實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在孫文故居紀念館可以看到孫中山當年寫下的「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當年孫中山所說的世界潮流是民主是共和是三民主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不過近百年後今天的世界潮流是全球化,是滲透國族疆界的資本帝國形式,是開發國家努力將高污染工業外移,破壞落後開發中國家的農業與環境生態,再將農產品傾銷到落後國家,世界潮流是將宗祠變成紡織廠,倒不曉得該怎樣順之又怎樣逆之了。而到了這裡,似乎我父親安排的這場「弘農楊氏不肖子孫認祖歸宗尋根返鄉家族主體性建構之旅」徹底失敗,倒成了一場「家族崩壞宗廟毀棄全球資本力量見證之旅」。

想著想著,居然就順口念了首歪詩出來:

二○○三年冬季
家父囑我回故里
故里本在申明亭
廣東中山市沙溪

八百年長居此地
歷代上進有功名
清末辦學率先驅
鶴歌鶴舞樂升平

老宅迄今幸猶在
宗祠顯不如往昔
不知祖先在哪裡
殿內只見紡織機

滾滾人潮外省來
楊家子孫四散去
宗祠一租至何期
或該問大前研一?

6 thoughts on “宗祠‧出租中

  1. 鄉里:
    附近的村莊的舊東西保存得較好,抽空去看一下嘛。隆都話你可會聽講呢?
    鄰鎮的老林

  2. 我粵語很差的,在台灣生活其實沒有什麼機會經常講,不過我每每將父叔輩所講的粵語與透過香港傳媒(例如港片、港劇)聽到的粵語,在發音上有著許多的不同,但是我也不太能夠確定父叔輩講的就是隆都話。

    附近的村莊指的是哪一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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