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調

在這個實在不怎麼寧靜的世道裡,想要抱持種從容、沉穩的步調,似乎是種難事。

利比亞投資商機面面觀

比方說,我不久前在翻閱今年二月二十三日發行的《國際商情》雙週刊,裡頭就有一則讓人瞠目結舌的報導:〈利比亞投資商機面面觀〉,裡頭結論是,台商應該盡早在利比亞佈局。-以二月北非茉莉花滿地開花的動盪局勢來看,光是撤僑都來不及了,甚至現在聯軍都已經開始轟炸利比亞,在發生內戰的國家應該怎麼佈局呢?無論是投資反抗軍,或是投資格達費武裝鎮壓,好像都不叫做投資,應該叫做干涉他國內政?

以國際貿易報導權威自詡的《國際商情》,怎麼會刊出這樣的報導呢?以平面媒體的流程,這篇報導大概幾個月前就規劃好了,而二月初又是農曆年,雜誌社與印刷廠都不開工,所以這一齊稿件大概也要在年前完成,搞不好是在年前就印好了。雜誌社就是倚靠這樣的步調做事,但是世局的變化卻是這個樣子。

也不能因此就說這篇報導沒有價值,仔細一讀,文中倒是清楚點出利比亞為什麼會爆發革命的線索。有段文字特別用黑體字強調:「資訊不足是經營利比亞市場最困難的地方,需要長期融入當地市場,並不斷地與利比亞官方及民間接觸,建立人脈。」《國際商情》的一大特色就是用字遣詞往往相當委婉,上面那句話的意思是,當地政治腐敗貪汙橫行,需要不斷賄絡白道、打點黑道。

而在這個實在不怎麼寧靜的世道裡,批判是種難事,反省也是一種難事。

每每是對一件事情都還沒有發揮批判的力道,就冒出一件事情更應該批判;一件事情還沒有什麼深刻反省,就冒出一件事情更值得反省。江國慶冤死案還不知道後續發展如何,還不知道怎樣可以讓冤死不再發生,就傳出了台中夜店大火,還不知道怎樣要怎樣落實消防安全,又發生了東日本大地震,現在我們應該要開始檢討核電廠的存廢,檢討到底有沒有疏散計畫,檢討核能危機,核能電廠搞不好要爆炸了。

以個人的力量可以做些什麼呢?

首先當然是罵政府,司法冤案是國家殺人,沒有確實查核消防設施導致大火斷送青春的生命,當然也是國家殺人,而國家與電力公司和謀隱藏真相,最後出了什麼後果,更是國家殺害了千千萬萬的人。罵政府的同時,順便也修理一下媒體-我們現在有網路,我們可以一個人向世界發聲,我有了管道讓其他人知道我在罵政府,我在罵媒體,政府多該罵,媒體多該罵。

政府與媒體是要罵的,因為實在很該罵。可是每次罵完媒體,媒體也沒有什麼進步,罵完政府,政府也沒有什麼改善。而想想政府實在不怎麼能把事情做好—假如你家裡有人勸你去報考公務員,試想理由到底是因為公務員工作穩定,比較不用擔心競爭與裁員,而且在哪個機關哪個部門裡頭有什麼親戚朋友可以照應,或,當公務員可以服務鄉里,造福社稷,為國家為人民建築一條康莊大道,就可以知道為什麼。

然後呢?我們可以開始呼籲大家平時就應該關心這些問題,平時就該關心司法,平時就該注意生活中的消防設施與自身安全,平時就該規劃逃生路線與應急物資,平時就該關心全球暖化下的能源議題,以及消費文明下人類的未來。有太多事情,平時就該做。

但什麼是「平時」?所謂平時,究竟是什麼時候?是過年之外的時間叫平時?還是選舉造勢催票之外的時間叫平時?是在發生災難,發生火災、颱風、地震、走山、海嘯之外的時間?還是集會動員之外的時間?考試以外的時間?是在為失業所苦、經濟困頓之外的時間?還是台灣傲視世界漫長工時之外的時間?—話說我們也還有個責任制與科技業員工過勞死的問題沒有反省完。直覺說來人總不可能沒有「平時」,但稍微想想,又還真說不出來什麼時候叫做平時。

在台灣似乎真找不到什麼連貫的「平時」,倒是有很多個破碎的「現在」。在這種破碎的許許多多個「現在」中,倒是可以看到台灣人溫情與可愛的一面-現在發生了災難,台灣人現在就集體祝禱祈福,現在就慷慨解囊,現在就舉辦活動募捐,現在就奔赴災區,現在就開始組織動員;接下來就變成現在就攻訐誰捐款只是為了作秀,哪個藝人在募捐活動中表現不得體,誰不是去救災是去作秀,誰又來破壞運動的主體性。台灣人現在聽到災情之後,也現在就去搶購鉀片、搶購食鹽。

有個朋友不久前寫了幾篇文章,似乎引起一些波瀾。大意是,他以為日本今天遇到兩個大問題,其一自然是福島核電廠,其二是緊急物資沒有即時送到災區,這兩個問題都可以說是日本人自制、壓抑的民族性格造成的:因為人民壓抑,所以缺少核能議題的集體抗爭,因為媒體壓抑,所以造成資訊不透明,既沒有核電廠的真實狀況,也沒有即時揭露災民的迫切需要,逼迫政府搶運物資。從這兩個點來看,台灣媒體對日本人冷靜反應的讚譽非常荒唐,甚至日本媒體應該要學習台灣媒體。

觀點是不錯,就是脈絡不怎麼對勁。

幾篇文章中,就是舉出了日本人壓抑自制的幾點壞處,與台灣這種毫無章法橫衝直撞的好處,就下了日本反而應該來學台灣這樣的結論。可是反過來說,不自制的災民也不見得就會變成主動向政府要求權利,可能會變成趁火打劫,不自制的媒體也不見得就會變得更有能力發掘真相,反倒是散佈謠言、製造恐慌,日本地震後幾天,在台灣就看到一大串什麼 AV 女優在拍片的時候因為海嘯喪生的謠言,甚至後來還有什麼專家建議要抗輻射與其吃鹽不如吃精液的消息。台灣這種搶新聞的媒體真的可以報導更多災區真相嗎?君不見八八風災的時候,還有電視台刻意隱匿災情,好製作獨家報導。

要這樣只強調誰的好處與誰的壞處,也不是不行,關鍵變成是對誰說。

這種觀點,應該有讓日本人民與媒體更積極的效用,不過,這幾篇文章如果可以用日文寫,會更能發揮這種效果,但是用繁體中文寫,讀者是平常就對台灣媒體滿懷怨懟之情的台灣同胞,說日本媒體應該要學習台灣媒體,我不認為會有多少人接受。

而如果重點是以台灣真的變成像日本那樣會有什麼危害,來告誡台灣人不應該學習日本,又有個前提值得商榷—台灣人學得了日本嗎?恐怕探討台灣人學了一套半調子的東西有什麼危害,還實際一些,因為我看台灣人頂多也只能學個半調子的東西。

如果說台灣人能夠看到日本的一些優點,倒也是一件功德,尤其是學會落實定時做些準備,真的把一些小事情做好,有一些憂患意識,真的找出一些所謂的平時,像是每個月真的找個一天檢查一下家裡的滅火器—你真的知道離你房間最近的滅火器放在哪裡嗎?

比較可能的狀況是,你在網路上面看到一篇文章,裡頭告訴你怎樣準備一個逃難用的背包,你按了網頁上的「讚」這個按鈕,又寫了一篇留言,內容大概是「感謝分享,真是有用的資訊」,整個網頁上出現一大串這樣的留言,但就算內容多有用,最後你還是沒有拿去真的使用,你還是沒有去準備這樣一個背包,反倒是點到了購物網站上,看看有什麼個性新潮時尚郵差包。

台灣人真的有什麼平時的話,相信其中不少時間也花在看電視上。平常日本做了這麼多跟災難有關的電視節目,戲劇節目中日本毀滅的次數多不勝數,看個講機師空姐的電影《飛上藍天》也在講飛機故障應該怎麼辦,看個講小柴犬的《心動奇蹟》也來個大颱風大家要一起避難(但是在台灣的引起的效應大概是一堆人一窩蜂開始飼養柴犬、然後棄養),就已經做到這樣了,這次震災還是應付不暇。而台灣呢?你會期待在看《犀利人妻》的時候,看到謝安真與黎薇恩在災難中同舟共濟,展露人性的光輝嗎?

台灣電視劇裡頭所呈現的災難想像,大概就只有這樣:

女:你今天要說清楚。你到底是愛她,還是愛我?

男:…這不一樣。

女:假如,有一天發生了洪水,我跟她都掉進了水裡,我們兩個人都快要溺死了,你會先救她,還是先救我?

男:是的,我會先救她…

女:等你救完她之後,我都已經溺死了。

男:對,我會先救她,但是我會跟妳一起死。

—接著,女方張大眼睛看著男方,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鏡頭轉向遠方,背景音樂淡入,D 大調卡農飄揚。而照我來看,發生洪水的時候,其實你們根本沒有必要討論先救誰後救誰的問題,以台灣人的準備來說,應該三個人都一起直接溺死。

有時候想想在這個世道裡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還真是矛盾。

現在有了什麼議題,有太多管道可以連署、可以動員,或是在 Plurk 上面發一個訊息,或是在 Facebook 上面成立一個粉絲專頁,都可以期待收到一呼百應的回響,甚至是千應萬應。但相反地,想要走出家裡,去按一下隔壁鄰居的門鈴,討論一下大樓安全,或是社區如何因應災難,卻顯得需要更大的勇氣。—誰知道你的鄰居是不是天天在學校霸凌你家的孩子,還是你家的孩子天天霸凌人家?

以前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現在參與治國平天下管道越來越多,而怎麼修身、怎麼齊家,反而好像變得比較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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