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NO

我一開始只是懷疑,但現在可以確定—從這幾部台灣電影來看,作者應該都是布萊希特的信徒。

尤其,是在「離間效果」(Alienation)的表現:一開始給你細心考究過的浩大歷史場景,襯上催淚的音樂,先讓你擁有彷彿回到某個時代的錯覺,並且對劇中人物產生移情,但是在故事的最後會用上一些不自然、充滿違合感的枝節讓你分散注意力,讓你脫離移情,並且狠狠地把你從那個時代拉回現實。

據說,這些不自然的地方,就是我們應該注意的地方,因為這最有可能是傳達作者真正意圖之處。

以之前的《賽德克.巴萊》來說,在劇情即將結尾,我們看到馬紅.莫那嘗試招降達多,達多堅決不降,但是要馬紅好好活著,男人作為戰士想要戰死沙場容易,但是馬紅接下來的工作是要想辦法努力生存,繼續繁衍族人,這才是作為賽德克人最神聖而艱難的工作。

這一幕看得你眼淚都快要忍不住掉下來,下一幕你卻看到莫那魯道開槍大肆屠殺賽德克族的女人—為什麼啊?不是才說女人應該要好好活下來繁衍後代的嗎?達多你在與馬紅對話的時候,你知道你爸正在殺女人嗎?

這種手法,似乎要提醒觀眾其實前一幕,就只是電影的一幕,千萬不要因為情結多賺人熱淚就以為這是歷史,至於最後那一幕充滿卡通風情的彩虹橋一幕,更像是要告訴我們,即使佈景多麼考究,最後這整部電影只是作者心中的童話。

至於《KANO》呢,最不自然的地方就是札幌隊投手錠者博美這個角色,再來就是嘉農棒球隊賽完回台所搭乘的那艘船。

先看《KANO》的故事主體,本身是一部充滿友情、勝利、努力的熱血運動故事—有一身本領但是自我價值迷失的教練自我放逐到嘉義這個窮鄉僻壤,但是嘉義農林裡一群天真而充滿野性的孩子,卻讓他拾回了對棒球的熱情,於是帶領這群孩子一同創造奇蹟,先是打破從來沒有南部球隊奪得過台灣中學棒球聯賽冠軍錦旗的紀錄,又在甲子園創造了出色的成績。

在故事主體中,充滿許多可愛的元素,年輕演員盡責而毫不吝嗇的出賣汗水與青春的肉體,該穿小褲褲的時候就穿小褲褲,該光屁股的時候就光屁股,該打群架的時候就打群架—我們還真的很少看到哪部運動電影裡頭不會打群架的。

同時,也創造了許多應該這一陣子可以成為流行語的台詞,一部可以引領流行的電影,流行語是非常重要的要素。至於中間穿插八田與一興建嘉南大圳的片段,是很好的歷史烘托,嘉義的水利起飛,與嘉農在球場上的表現相互輝映。

但奇怪的是,整個故事把錠者這個角色拿掉,對主要情結發展都不會有任何影響,但故事卻是從錠者這個角色的角度敘說。

電影的開頭是,1931 年甲子園聯賽,第二場比賽就被嘉農擊敗的札幌隊投手錠者,過了十多年之後以日本皇軍的身分來到台灣時,對於那一場比賽仍念念不忘,所以到達嘉義時,非要到嘉農的球場看看,從這個地方開始描述前面提到的故事主體…。

故事講完,開始用投影片的方式講述嘉農球隊中每個人之後的人生,我們看到錠者在嘉農的球場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然後你想,怪了?其他人後來怎樣都交代了,這邊出現這個錠者,怎麼就不交代一下呢?

在電影中的許多角色,看來都可以充任敘事者的身分,我們可以讓故事變成當年的年輕球員過了多年之後回憶往事,可以讓嘉中的球員回憶當年與他們打過架的嘉農後來怎樣成為英雄,可以讓球員的家人回憶嘉義出了人才,甚至可以讓最後的對手中京商回顧當年最強的對手,如果要更帶有一些紀實的成份,裡頭也有一個報社記者的角色,藉由錠者敘事倒底有什麼理由呢?

這個角色與嘉農裡頭每個人都沒有多深的淵源,這個角色有自己要面對的問題,而他的問題又與嘉農隊本身沒有多少關係,絕大多數時間,也都只是扮演嘉農故事的旁觀者而已。以這個角色負責敘事,除非是作者認為這個角色的視野,正是觀眾看這個故事的最佳角度。

錠者的視野,又是怎樣的視野?

在 1940 年代回憶 1930 年代的事情—21 世紀第二個十年的觀眾要怎樣參與這個角度?看來這個時間點沒辦法給我們多少線索,參與 1940 年代與參與 1930 年代一樣困難。

線索難道是北海道這個地點?從北海道的角度看台灣打入甲子園球場,這個角色所代表的,是先被日本本島征服的蝦夷人怎樣看後來被征服的台灣人?是被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間的凝視?是一種多層次殖民主義的鍊索?是一種像法農「黑皮膚、白面具」那樣的後殖民論述?

在這條鍊索裡,中間的那一層挪用了殖民者的視野,北海道人採用了日本大都市人的視野看待台灣,以強者自居,但自己其實是最懦弱的一群?錠者的懦弱在電影中並沒有得到解決,所以呢?錠者的懦弱得要在電影外解決?

那,我們這些台灣觀眾可以從這種敘事角度得到什麼啟發呢?錠者看嘉農的角度,其實就是台灣人看待菲律賓、泰國等亞洲其他勞工輸出國的角度?嘉農隊當年可以從這種眼光中爭取勝利,台灣人又能夠以怎樣的角度看待上述那些國家的光榮?有人說這部電影大量講日語、大量使用日本演員,是在傷害台灣的主體性,但是錠者這個角色的存在,敘事身分的怪異選擇,又看來這部電影本來就很幽微地想要探討主體性這艱難的三個字。

嘉農隊贏得第二名成績搭船回台時,海面上一片火紅的夕陽餘暉,大船徐徐前行,這一幕什麼人都可以看出,絕對是用電腦動畫做的。

雖然像是五萬人的甲子園球場場景想來也是用電腦做的,但對照之下,這艘船的動畫精細程度,可說故意要讓觀眾看出這是電腦動畫,劇情上,也根本就沒有必要出現這艘船—嘉農隊要回台灣,下一個鏡頭直接移到台灣就好了,何必非要出現搭船的畫面呢?而這艘船緩緩駛入鏡頭的速度也太慢了,慢到整艘船做得多麼不自然都一覽無遺,不自然到像是故意要告訴你這船是假的,這段旅程是假的,電影終究是假的。

三個小時的電影都是假的,而三個小時的電影有件事情始終沒講,而沒有講的這件事情卻最為真實—錠者這個角色,這樣的角色,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

…電影裡頭倒很像是在球場上繼續不斷跑下去,變成地縛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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