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粽的新聞學第一講

我在五年多前,在某個大學新聞科系的最後一個學期,上了一堂重要的新聞學。

一堂我不知道怎麼去估算學費的新聞學。

這堂新聞學要從我五叔父開始講起。我叔父在大學的時候念的是印刷,但是在退伍之後,從事的都是新聞攝影的工作,他首先在某家報系下的某家八開本雜誌社服務,幾年之後轉往另外一家打對台的報系下的一份民生消費性質的報紙服務,叔父在這段時間內,育有我的堂弟堂妹、還清房貸,以及與某幾位廚藝老師一同合作出版了五六本食譜。而在到那家民生消費性質的報社服務幾年後,覺得自己所學不足,於是花了五年時間報考台灣師範大學工業教育研究所在職專班,撰寫與職校印刷教育相關的碩士論文,並且修習了教育學分,似乎有從新聞崗位上轉往教職的打算。在八十七年一月底,論文經口試審核為修改後通過,也就是,到了八十七年二月二十日時,我叔父便可獲得碩士學位,同時當天報社也計畫頒予他資深記者獎章。

不過,我的叔父一家四口人都沒能夠活到八十七年二月二十日。

八十七年過完年,我的堂弟一直跟我叔父嚷嚷說,他想要出國旅行,叔父心想他的學業事業大概都完成了一定程度,並且正值年假,所以便帶了一家人前往印尼峇里島旅行,而在回程時,叔父一家人一同搭上了由印尼飛台灣的中華航空公司CI676號次A300型空中巴士。而華航CI676班機,在八十七年二月十六日下午七時許,於桃園大園轟然墜地,機上乘客與所有人員,全數罹難。

十六日那天我整天在因為一張海報的事情跑輸出中心,大概在下午八點半左右才會到家,回到家中後,家中沒有人。我扭開電視,轉到新聞頻道,看著一則又一則跑出的空難新聞與現場SNG採訪,然後看到搖搖晃晃的鏡頭,不斷往著遠方火光與濃煙散發處、人影晃動處、殘骸散裂處跑去,然後似乎發現了什麼,扛著攝影機的記者踢開腳下瓦礫,然後從畫面左方伸出一隻被探照燈打得慘白的手,翻弄一陣,然後從瓦礫中找出一本護照,哪隻手把那本護照翻了翻,最後決定翻開封面,亮出護照所有人的照片與護照資料。

我當下一怔。

那是我叔父的護照。

那隻手翻了翻後,鏡頭又往上拉,持著護照的手將護照扔回地上一片的漆黑中。鏡頭繼續搖搖晃晃的往前跑去。

父親這個時候回了家,怒看了我一眼,然後是一臉的沈默,他說,母親與弟弟已經去了祖父那兒,四叔去機場接機等了兩個多小時,接不到人,看了新聞才知道出了什麼事,然後交代我去附近商店買點東西,明天早上要去桃園一趟,然後是繼續的沈默。我幫父親泡了一壺茶,擱在他跟前,父親整個晚上卻是瞧都沒有瞧一眼,只是沈默,看著電視。窗外有時寒風吹來,吹得玻璃窗格格作響,有時灑了陣雨,父親沒有想要睡的意思,只是盯著電視螢幕看,看著午夜過後同樣的新聞不斷的重播,一次次看到叔父的護照被拾起、翻閱、特寫、擲落。

隔天六點不到,父親、四叔與我一同到南京東路華航大樓,轉搭巴士到大園,喔,那個地方有個術語,叫做「第一現場」。一行人在巴士上,一面努力記著這段車程怎麼走,一面翻著當天的早報上怎麼寫,看看有沒有什麼關於叔父的新聞,不過大部分的版面似乎都被許遠東佔去了,沒有看到父親想要看的報導。那天買的是自由時報,因為早上出門時購報,架上就只有自由時報與大成報已經上架。我還記得第三版頭條的標題是充滿疊韻趣味的「風淒淒、情切切、聲聲喚不回」。

第一現場是個怎麼樣的景況,不說了。

三人在雨棚下尋找叔父一家人的屍體,中間我離開了雨棚,找到了昨晚我看到播出叔父護照畫面的那家電視媒體,我鼓起勇氣,上前問說,我昨天有看到你們播出了我叔父的護照,我叔父的遺物後來到了哪兒呢?幾位大哥圍在雨棚下的圓桌旁,吃著宗教團體送來的油飯,回答我說,他們不記得有這回事,什麼護照還是什麼的,他們都不知道。

過了三個月,父親從航管局還是哪裡領回了叔父的遺物,有一台叔父帶去印尼的小照相機,一個霹靂腰包,一張當地旅行社幫叔父與堂弟在旅館游泳池拍攝的照片,沒了,就這樣。我問說,不是應該有護照嗎?父親說,沒有。

然後我學會了一件事:新聞就是會讓我家人的遺物如蒸發般消失的一種玩意。

然後我學會了一件事:新聞就是同業踩著同業的屍體,踩著我的家人的屍體的一種玩意。

這種新聞的定義我想我在別的場合都學不到吧,這是一堂多麼讓人印象深刻的新聞學。

以上是阿粽的新聞學第一講。

One thought on “阿粽的新聞學第一講

  1. 現在的台灣新聞媒體讓人有種失望生氣懷疑為什麼要這樣報導這樣做的舉動
    或許台灣太小
    人們的眼光看的太短
    有一種很痛的感覺 為什麼大家都不懂得尊敬
    尊敬彼此的空間 就因為說大家愛看就可以惟所欲為嗎

    是說到底是誰決定誰愛看的呢
    不懂
    人性到底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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