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濕透。其實不太想寫這一篇，因為這一篇的內容會把我現在的住處說得更清楚，而或是因為壞事作絕，好像想追殺我的人也頂多的，比方說上次因為寫了一本書，結果灑家爹娘的住處樓梯間又是被人潑糞又是有人燒紙錢的，灑家爹爹還把我抓回家數落一頓。我有提過嗎？我一邊翻閱Hasenclever的劇本《兒子》，那部劇本的內容是兒子一天到晚被父親毒打，最後兒子與父親爆發嚴重爭執，劇情到最後，父親突然暴斃，我一邊讀，爹爹在旁一邊訓話，說做人平時不應該與人結怨云云等珍貴的人生大道理，當讀到父親暴斃那一景，我抬起頭來，張望了父親一眼，然後…沒說什麼，繼續沈到書裡去。

下午四點多鐘，住在板橋市國泰街的黃阿伯，正赤足緩緩踏著一台紅色的三輪車，在車上放上了一把慣用的柺杖，用一件紫色的塑膠雨衣，蓋著他四處蒐集來的舊報紙與酒酐，要前往明德路自強國小以及早市附近的舊貨行，將一車酒酐賣掉。黃阿伯正想著，只要今天賣掉了這一車的酒酐，就可以回家早點休息睡覺了，車行到明德路與德光路口時，一聲驚雷乍響，台北俄而灑起了傾盆大雨，豆粒般大小的雨珠從天上直直打落，濕透了黃阿伯身上單薄的短衫還有灰色的西裝褲。

黃阿伯不良於行，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雨這麼一下，心一急，阿伯以削瘦的身形，吃力的抓緊三輪車的龍頭，腳卻怎麼樣都沒辦法搆到踏板，就在民德路口的逆向車道上，動彈不得，雨水啊，就沿著黃阿伯花白稀疏的鬢髮與短鬚滴下，看著旁邊紅綠燈的明滅，看著來往的車輛或是在紅燈前停下，或是在綠燈前駛離，一邊繼續想要搆上踏板，一邊卻已經眼角簌簌，哽咽了起來。

而我那時候，在下雨前出門買些香菸乾糧，回來冒雨穿過德光路，走到了民德路的屋簷下，看到此情此景。我先是猶豫了一下，心想反正身上穿的是一件在大買場買來，一件才新台幣十九塊錢，印有「陸軍」字樣的藏青色汗衫，怎麼弄髒想也不打緊，決定走出屋簷，走到阿伯的身邊，先後試著用國台語問著阿伯的狀況：「阿伯，你需要幫忙嗎？」「阿伯，你愛人來乎你倒撒工嘸？」（您知道的，幫忙的意思，不過我始終搞不清楚這句話用慣用的中文書寫應該怎麼寫，我也不會教會羅馬台語拼音，坦白說，我覺得我永遠不能夠習慣在台灣慣用的語言，以單純表示語音的書寫方式呈現）阿伯起先沒有什麼反應，頓時之間，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和阿伯溝通。

見阿伯沒對我說一句話，我看到阿伯想要踏上踏板，我先是伸出手來，將阿伯的右腳扶正，我可以摸到他膝蓋上不正常的突出。不過阿伯似乎剛才用了很多的氣力，就算踏上了踏板，一時之間似乎也沒辦法騎動三輪車，雨勢加大，心一橫，示意他將雙手放開，我握著龍頭，從旁連人帶車，將阿伯推上了可供從紅磚道上下柏油路的鐵皮短坡，繼續堆到路旁一家兼營代辦ADSL申請的茶行門口，—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台灣人的複合經營真的很有一套。

在這一小段路中，阿伯一直哽咽著，用含糊的語氣與薄弱的音量，喃喃自語，說著：「很討厭…很討厭…」—請注意，請不要用您閱讀的速度理解這句話說出來的速度，您可能需要用心揣摩想像一下當時的場景，順道說明，當中有許多話我也沒聽清楚，是我以我的理解補齊阿伯話中聽不清楚的咬字，以寫出符合中文慣用文法的句子。「…很討厭，為什麼偏偏要這個時候下雨。…」

我得到了原來可以透過國語溝通的線索。推上屋簷後，阿伯想要起身，我挨著他的身體，可以聞到身上滲出一絲酒味，攙著他到旁邊停放著的機車坐墊上坐下，我已經將他的左手搆上我的肩膀時，他還揮著右手，說他不需要人扶，可是阿伯怎麼走都走不穩啊。然後寒暄幾句，寒暄的內容就是我得以寫出上面內容的線索，包括貴姓啦、住哪裡啦、等下要往那邊去啦，他說，原來有社工人員打算要將他接走，可是他不想離開，他還是想要現在的生活，可是就是會遇到天下雨這樣的事情，怎麼辦呢？真是討厭啊。我想，討厭的豈止是老天啊。不過改寫一下陳之藩的句子，要討厭的人事物實在太多了，怎麼討厭都討厭不完，那麼，就討厭天吧。眼看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於是打聲招呼，逕自離開。

今天下午原本要去東區晃晃，想要以湊熱鬧的心情，看看在太平洋百貨前舉辦的快閃活動究竟如何，看看這所謂可能是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偉大的行動藝術運動，在台灣可能有怎樣的發展啦成果啦，台灣人又要如何透過快閃運動，參與歷史。不過現在的我倒懶得理會台北有什麼奇觀在消失，或是怎樣的奇觀正在發生，我只知道在下午的一場大雨，一場沒有機會參與歷史的人的進退不得，正在民德路德光路口發生，一股討厭在滋長，一陣怨天在醱酵，一段哭泣正打從我家巷口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