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實在太多了,只能挑幾件寫一寫。而在眾多的作品中,錄像作品因為都沒有仔細看,而有些作品大約是在二三十年前完成,在這邊也不討論了,主要寫一些最近幾年完成的作品。
在 Documenta 中看到的幾件印象深刻的作品,給我的整體印象,該說是「轉換」這兩個字。—特色都在於如何轉換原本材質的性質,而大多是將原本堅硬的材質,轉換成柔軟的視覺感受。或是說,透過形式而展現趣味。
例如,鄭國谷的雕塑作品《瀑布》,就以石材表現一座瀑布的奔洩與流動,另一件雕塑作品《加油—前進!》,則是以像是玉石的材質,刻劃出裝甲車的外型,排列出一列坦克車隊。Iole de Freitas的作品—《無題》,以鋼管與塑膠,佔據了一整個房間的空間,甚至延伸到了窗外,從戶外便可以看到延伸而出的結構,但是因為整件作品透過了流線造型,充滿了變化與動感,所以讓人完全感覺不到—就算作品佔據了整個空間,而顯得擁擠,就算材料是金屬與塑膠,而因此顯得笨重。
俄國藝術家 Dmitri Gutov 的雕塑作品《圍籬》(Fence),與Iole de Freitas的《無題》之間,展現了類似的藝術樂趣。在這件作品中,企圖改變鐵絲、鐵皮等用於製作籬笆的材料,將佔據空間的金屬,轉換成流動的、揮灑的線條—當你從遠處看這件作品的時候,你感覺看到的是一件書法作品,近看才發覺每一個筆劃都是由鐵絲與鐵皮組成。金屬材料,原來也有成為書法的可能。
不過,仔細想想,就算在這件作品中,呈現了金屬成為書法的可能,但是,畢竟我們早就已經有書法這種藝術形式了,而且,在書法藝術中,所謂金石書法也具有原本的意義。在看一件用雕塑模擬書法的作品時,難免會想到—那麼,我應該要用看雕塑的標準來看這件作品?還是把這件作品當成書法來看?或是,這件作品可以與金石書法之間,可以有怎樣的對話?
展場中產出了《圍籬》系列作品中,六件中有四件是中國書法,姑且不論用金屬表現書法的這種手法的創意本身,這四件作品—如「龍」、「虎」—等,看來都是某個書法家寫就了之後,再用金屬材料重新—不知道用這個字是不是適當—「描」過一次。沒事寫個那麼大一張「龍」啊、「虎」啊,頂像是路邊家具行在賣的屏風,或是在複製畫商店可以買到的東西,或是某些文具行或書店裡頭可以買到的海報,總之…不是多麼特別的書法。而如果書法本身並不特別,光是改變構成書法作品中的線條的材料,就可以因此變得特別嗎?這我就不知道了。總有一個感覺,就是創作者在創作的時候,似乎有對書法形式本身並沒有比較深刻的體會,或也是隔了一層文化隔閡來看書法,但,這件作品的確可以作為很多新的發想的起點。
例如,如果把 Iole de Freitas 與 Dmitri Gutov 兩件作品的想法再 Mash Up 一下,就是:有沒有可能像 Iole de Freitas 那樣佔據一整個房間—甚至一個足球場—的流線造型的鋼管與塑膠布,其實就是一件書法作品,從空中鳥瞰的時候可以看出文字,而當你在地面上的時候,你卻可以在一件書法作品的線條之間走動。(你有想過你坐在一件書法作品裡頭向外看的經驗嗎?)
在 Olga Neuwirth 的錄像作品中,拍攝一位作曲家譜曲的過程,在畫面中,可以看到一張透光的譜紙,一路紀錄了作曲家怎樣畫上了新的音符,寫了怎樣的註解,怎樣塗塗改改,或是整個擦掉全部重來;音樂本身是一段時間,而這件作品則企圖捕捉在一件音樂作品在演奏時本身的時間之外的其他的時間。而 Zofia Kulik 的攝影作品,則是將許多像是在舞蹈中的身體的黑白照片,重新以不同的方式拼貼、組合,或是排列成像是波斯地毯的圖案,或是組合成某種殿堂、神龕或是紀念碑的造型,在重新組合之後,總覺得原本照片中單純舞蹈著的肢體便成為了某種強烈的政治符號,但是解讀的問題又隨之而來—訴求到底是什麼?不清楚。
Harun Farocki的《深度轉播》(Deep Play)以去年世界盃法國對義大利的比賽轉播錄影為本,透過電腦技術重新呈現那一次的比賽。展出時,你可以看到好幾個 LCD 螢幕,裡頭全都是這場比賽的內容,正中央是電視台的錄影,一邊則是透過 3D 動畫技術,透過動畫繪製的人物,完完整整地重製了比賽的過程(動畫的 render 品質,哪種精細—或粗糙—的程度,讓你想到 EA 出品的電腦遊戲);另外一面螢幕上,則是足球場的俯視圖,每個球員在畫面上都是一個光點,隨著比賽過程不斷移動,有時為了讓你了解目前的比賽狀況,或是幫你畫上一條由後衛組成的防線,而在螢幕的下方,還用了柱狀圖呈現每個球員的體力、速度等數據資料。
光是看原本的錄影,並沒什麼;光是看電腦動畫的畫面,就我們被大量動畫電影與電腦遊戲訓練過的眼睛來看,也沒有什麼,另外一個只有光點移動的螢幕更是沒有什麼。但是,當這三者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空間的時候,突然就讓人興起一種強烈的荒謬感,而這種荒謬感讓你(或是,逼使你在那個短暫的當下)開始思考一些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問題,例如—什麼是樂趣?什麼是運動的樂趣?什麼又是遊戲的樂趣?如果運動是屬於身體的樂趣,那麼用電腦模擬比賽,讓屬於身體的一切都變成了數字,那麼樂趣又何在呢?又,什麼是真實?如果我們用電腦、用數字模擬出的比賽所得到的樂趣是真實的,那我們又真的需要一場全球的足球盛事嗎?或是一個更怪的問題—現在看到的這場比賽,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過,當你在這件作品前,在展場規劃的座位上坐著,看到周圍的人怎樣聚精會神看這件作品的時候,你也突然發現,這件作品對很多人來說,又有另外一層更重要的意義。—很多人在重溫這場比賽的刺激過程啊…。
盧昊的《長安街》則是轉換了中國的界畫傳統,用的雖然是傳統界畫的筆墨與視角,但是內容卻從界畫所追求的、在一片山林飄渺中符合「可居可觀可行可遊」的理想的神仙宮室,換成了二十一世紀的北京長安大街街上的鋼筋水泥建築,有些還是蓋了一半,建築物外面還佈滿了鷹架。姑且不論說到「北京建築」這四個字,就讓我直接想到幾年前那個「北京爛建築」網站(Bad Jianzhu,這個站好像也關門一陣子了),或是又會直接想到燕郊的天子大酒店,在形式轉換內容的時候,似乎也就指涉,現在的北京街上完全無法「可居可觀可行可遊」。
在 Neue Galerie 一樓擺設了Gonzalo Díaz的作品《Eclipsis》,是少數在入口處有管制,一次只能讓一兩個人在特定的房間中觀看的作品。不太清楚到底是用怎樣的手法達成這樣的效果—整個房間,一頭是聚光燈,而另外一頭則是件二十五公分見方的畫框,遠看的時候,畫框中是一片空白,但是當你站在畫框前近看,你的影子投射到畫框上的時候,在陰影中可以看到一段文字:「Zum Herzen Deutschlands zu kommen, nur um das Wort Kunst unter dem eigenen Schatten zu lesen.」(你來到德國的心臟地帶,只是為了在陰影中閱讀這個字—藝術)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還是要順便吃吃喝喝什麼的。
而如果說在 Documenta 中,有哪一件作品是讓人最想帶回家的,應該就是 Museum Fridericianum 前面廣場上的那一片花田吧。那件作品的名稱叫做《鴉片寶貝》,是一片罌粟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