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道理讓《卞昆崗》這樣一部劇本湮沒在書叢,湮沒在圖書館清冷陰暗的一隅當中。《卞昆崗》這部五幕悲劇,是由中國近代文壇上最享盛名的才子佳人合力所作,而說到中國近代文壇最想享盛名的才子佳人,則非徐志摩與陸小曼莫屬—如果我們願意透過戲劇認識徐志摩與陸小曼,我們又怎麼能夠拒絕認識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戲劇?
而在這部1929年完成的悲劇中,也可以清楚看到中國現代話劇發展之初的幾項特色。就形式方面,可以看到很明顯的向西方易卜生式的寫實主義戲劇學習的痕跡,包括家庭戲的主題選擇,以及在戲劇發展的時空方面—基本上地點不超過兩個,時間也大約不超過半年,時間、地點都在限制的範圍內,人物不超過十人,也只有單一情節,符合西方三一律的規範。此外《卞昆崗》也符合佳構劇(Well-Made Play)的結構,也就是,一開始看似平淡無情,但是隨著劇情的推展,最後終於爆發不可收拾的衝突。
另外一點則是我比較主觀的看法,那就是,雖然早期中國話劇使用了西方的寫實主義形式,但是最終在劇中所企圖呈現的社會真實,卻並不像西方寫實主義那樣,企圖描寫人物在現代社會當中所遇到的心理危機,與新的、找不到新的救贖的新的罪惡感受,而是在於揭露一種中國式的冤屈體驗,是所謂「對社會不公、黑暗、苦難的揭露與批判」等,人物受到來自社會的壓迫與逼害—用化約的話來說:冤屈—之後,要求的是對於仇恨的報復與冤情的平反。
而在話劇中與傳統戲曲又有著不同,這種冤屈的平反在傳統戲曲中,往往是在劇中便已經完成,讓觀眾可以在觀賞戲劇的同時,得到平反的滿足,但是在話劇中,劇中並不會出現復仇的完成,往往是在委屈累積到了最高點爆發的時候,劇情便已經結束,企圖讓觀眾能夠抱持著這一種怨懟與憤恨走出劇場,鼓動觀眾在現實當中完成他們在劇場中所知曉的仇恨。也就是,雖然繼續延續著傳統的冤屈,但是劇場不扮演提供補償的角色,而是擔負著「喚醒群眾,能知能群」的使命。
而這樣的手法在1920年代末被創造之後,在後來不斷被繼續挪用,創造了更多的作品,例如在1930年代曹禺的劇作,到文化大革命的樣板戲,可說都在這樣的手法影響之下。
就我印象所及,我大約十來歲左右在國家劇院看過的一齣演出慈禧太后少女時代的劇碼(我有點忘記是不是確實名稱了),也是這麼演的。這齣戲全劇都在描述葉赫那拉氏在進宮之後,如何因為有人盛傳此女不祥的傳聞,而飽受辛酸,最後當皇帝駕崩,葉赫那拉氏矢志在即位太后之後,便要對所有曾經迫害過她的人展開報復,在一段高亢、激昂而情緒緊繃的獨白後,就在觀眾受到強烈的感染的叫好聲中結束。—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是有點怪,我們固然可以用藝術的眼光、角度演出少女時代的慈禧太后,但是這樣的安排,某方面來說,不就也是將慈禧太后後來的種種合理化,以及企圖讓觀眾認同慈禧的復仇?
卞昆崗是《卞昆崗》的主角,是位在中國某地以雕刻為業的鰥夫,妻子在獨子阿明出生後半年就因病過世了,因為對妻子的愛,以及阿明不希望家中有後母,十年來都沒有續弦的打算,只與阿明以及母親三人相依為生。但十年過去,卞母還是希望能夠再有一位媳婦一同分擔家計,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卞昆崗經常需要出外到各地的廟宇工作,如果她一旦過世,希望家中能夠有一位女性能夠照料卞昆崗與阿明。
順道一提,看了一些資料,當年江青也演過《卞昆崗》這齣戲,演的不知道是那個角色,不過看來看去,劇中也沒有幾個女角,難道就是李七姐嗎?
這時,附近一位寡婦李七姐主動接近卞家,李七姐在外風評不怎麼好,但是卞昆崗的母親還是看上的李七姐,而到了第二幕中,李七姐甚至以打水為由,主動尋覓至卞昆崗工作的廟宇,企圖讓卞昆崗對她產生好感。而在廟中,有一位失明的老人,經常在那兒一人抱著三弦琴獨自歌唱,他也經常與阿明作伴,唱歌給阿明聽;卞昆崗的徒弟以為老人應該有預言、未卜先知的能力,問他說,連續大旱好陣子了,什麼時候會下雨?老人看到李七姐接近卞昆崗一景,卻神秘地回答:下雨?下什麼雨?會下血啊!
第三幕時,卞、李兩人結婚了,但阿明在婚禮上,卻不留情面的大聲嚷嚷,說,他不想要新媽媽,讓李七姐妒恨在心。接著,更驚人的真相發生了,原來李七姐另外與一位尤姓男子有染,在卞昆崗外出時,或是在夜半無人時,在門外偷偷私會,而且—被阿明發現了。
卞昆崗並沒有因此生氣,他只是責怪李七姐,為什麼在他離家的時候,並沒有好好持家,照料阿明;李七姐並不領情,反而與尤姓男子變本加厲,想出一個歹毒的念頭:既然阿明這麼麻煩,就應該找阿明的晦氣,於是用計毒害了阿明的眼睛,讓他失明,並且嫁禍給老人。
第四幕時,卞母已經過世,阿明也因為失明,只能躺在病褟上動彈不得,卞昆崗四處打探名醫,沒有一個人能夠讓阿明復明,中間還灑了一段狗血—卞昆崗讓阿明服用從廟裡求來的符水,阿明稱,他的眼睛不痛了,讓卞昆崗喜出望外,拆下繃帶,阿明說他可以看得見了,但最後卞昆崗發現,阿明只是為了取悅他而欺騙他,只是透過聲音辨位,然後說他可以看見父親站在什麼地方,但其實,阿明仍然什麼都看不見。
最後,在一次卞昆崗外出時,尤姓男子又來找李七姐,又一起找阿明的麻煩,不料一時失手,把阿明掐死了,兩人於是決定一同私奔。老人正在附近,走進卞家時,只見到阿明奄奄一息,在臨終前,老人懷著悲痛,挐起三弦琴為阿明演唱了一曲,卞昆崗這時才回到家門,只看到阿明在老人懷中斷氣,兩人終於悲不可抑,面對這家破人亡的悲劇,老人哭喊著:「下雨?下雨?下什麼雨?下的是血!報仇!報仇!—要報仇!」劇終。
看完這樣的劇情內容,除了前面提到的幾點之外,還有幾點可以注意。其一,這齣劇作是由徐志摩與陸小曼合著,既然如此,怎麼會在劇中塑造李七姐這樣的角色,如此醜化女性呢?其二,就是需要注意在第五幕時,老人所演唱的歌曲,歌詞應該許多人都相當熟悉,內容是這樣的: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而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也無須歡欣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那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這首歌叫做《偶然》,有名歸有名,但是當我們現在聆聽張清芳等所演唱的版本的時候,其實已經與徐志摩、陸小曼原本的脈絡斷裂了,在擺回《卞昆崗》的脈絡中,才能夠恢復一種對於《偶然》的理解的可能。例如,當知道這首歌是老人送給阿明的輓歌的時候,「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的意義才顯得清晰,原因是—老人與阿明都是瞎子呵,而這首歌所要表現的,並不是愛情,而是某種祖孫之情。
只是,想到是個老頭兒口中唱出「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總有某種幻滅之感。請注意,演唱時是以三弦琴伴奏—不知道當初是不是還要配上拍板。
閱讀資料:徐志摩、陸小曼,《卞昆崗》,台北:啟明,1956(台灣大學圖書館連結)
好!
1) Zonble大人當年觀賞的極有可能是一齣名為”蘭兒慈禧”的話劇. 由漢聲劇團製作演出. 不過詳細演出資料仍需進一步查證.
2) 毛婆江青的容貌醜陋, 演技更差, 如果對她的表演藝術感興趣, Zonble大人不妨欣賞一下她以藝名”藍蘋”演出的電影”王老五”, 台北市面上已能找到這部失傳數十年的經典黑白電影. 她大小姐在片中還輕啟金口, 演唱了主題曲”王老五”(合演的還有上海時期喜劇泰斗韓蘭根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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