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需要嘲諷的種種

在網路上可以看到,有人翻譯了一系列日本諧星(還是應該稱呼為搞笑藝人或是喜劇家呢) UNJASH 雙人組(兒嶋一哉與渡部建) 與陣內智則等,在電視節目上的短劇影片,加上字幕-除中文外,甚至還可以看到有英文與德文字幕。

影片數量不少,作為解除煩悶的材料也頂不錯,不過呢,多看個幾部,你也可以看出,每位藝人在不同的作品之間,隱約也可以看出有那麼一種系統化的手法或是搞笑路術,而讓你聯想到一些文學院垃圾-這種事情如果說出來,其實會剝奪相當多觀看搞笑表演的樂趣,如果你不想失去這一番樂趣,我建議,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就別讀了。

比較 UNJASH 與陣內智則的作品,可以看到,兩者採取的是不同的敘事結構,差別在於有無明確的情節;或是說,UNJASH 的作品偏向所謂的佳構劇(Melodrama),而陣內偏向歷程劇(Stationendrama)。

UNJASH 的作品通常將故事放置在危機的處境中,於是可以看到故事情節就在幾個明確的步驟中開展:危機的誕生、危機的升高、危機的解除,故事在危機的最高點達到高潮,在危機解除時就該結束。危機通常是由誤會與謊言造成-兩個人在談話當中突然發生誤會,在存在誤會的狀況下相互誤解對方的意思,結果兩人愈來愈無法溝通,最後誤會終於冰釋、澄清;某個人說了個謊話,接下來為了圓謊、擔心謊言被識破,卻變得愈來愈無法收拾,最後因為某個轉折讓謊言不被識破,或是得到原諒而解除危機。或,故事是由誤會與謊言交織而成-因為誤會而說謊,因為說謊而造成誤會。

以「麻藥商人」這部影片來說,兒嶋飾演毒梟,渡部則飾演要逮捕毒梟的便衣刑警,故事就發生在任務是否會失敗、犯罪是否會被逮捕的危機情境,結果兒嶋把渡部誤認為也是毒梟,渡部則以為兒嶋也是刑警,兩人卻都對身分曝光的危機渾然不覺,危機因為誤認逐漸升高;直到兒嶋發現渡部是刑警,為了不被逮捕,決定繼續說謊,讓渡部繼續以為自己是刑警,終於讓其他刑警趕來時,誤認渡部才是犯人,兒嶋逃過逮捕,危機解除,故事結束。

同樣的結構,也可以在其他影片中看到-在「面試打工」中,便利商店的店長將前來求職的青年誤認為小偷;「社員旅行」中,兩人因為翻閱同一本相簿的前後順序不同,卻以為在討論同一張照片而產生誤會;「柱子死角」中面臨可能遇到前妻的尷尬處境的危機,又因為看的角度不同造成誤會;另外一部影片中是分別以為在討論女友與汽車的誤會;「失戀自殺」中兒嶋因為失戀而打算尋短,卻撞見了渡部,面臨死亡的危機處境,兒嶋卻打算在渡部面前隱瞞尋短的念頭。「不小心殺了」中,則是兒嶋與渡部都誤以為是自己殺了另外一位好友貴志,進入牽涉命案的危機,但最後發現貴志其實只是昏倒,皆大歡喜。

相對的,在陣內智則的表演中,出現的不是這種極端的危機情境,而是,陣內扮演一位年紀介於高中生到社會新鮮人之間的青年,在平凡的生活中打算做一件再也平凡不過的小事-在教室裡頭考試,在家裡獨自一人使用教材學習語文-如英國、韓文,看電影,做菜,唱卡拉 OK,玩電視遊樂器。在開始做這麼一件日常小事之後,陣內就像是踏上了一段旅程,踏上了起點,在旅程中每一站稍事停留,嘲弄了這一站的風景之後,再往下一站出發,而不能確定終點到底是在什麼地方。

在打開英文教學錄音帶之後,第一課,發音練習,在你預期正常的發音是怎麼一回事的狀況下,教材中卻突然出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內容,吐槽一陣,接下來,第二課,日翻英練習,一開始也是好好的,要翻譯的句子中,卻又突然出現怪異的情境;雖然影片到了第二課就結束了,但是,想要再第二課之後加上第三、第四課,也不是不可能。在「死前訊息」中,是一則訊息接著一則訊息惡搞;在「電影預告片」中,是一則預告接著一個預告胡來;去銀行ATM,是一連串不斷重複的操作挫敗。

在 UNJASH 哪邊,你可以看到,他們還是打算表現一個具備戲劇張力的故事,企圖營造的是面對大危機的緊張與解放。在陣內的世界裡頭,台詞中出現的關鍵字,除了「開始了」、「Stardo」之外,就莫過於「火大耶」,是對現實生活中沒完沒了的例行小事,有時是在無盡的枯燥展現奇想搞笑對抗無聊-在例行考試當中,幻想自己處在一個瘋狂的校園;有時則是對不斷遭遇的干擾回以充滿怒意的發洩-不過就是想要簡單地從提款機提個款,提款機卻出現無數難以使用的操作介面。

在 UNJASH 那邊,我們是因為劇中那種極端的情境太遙遠,所以可以因為旁觀他人的緊張痛苦而發笑,在陣內這邊,則是反過來,要把我們拉出原本所深陷的日常生活,讓我們發現,我們的日常生活原來這麼好笑。

陣內嘲笑誠實,嘲笑禮節,嘲笑知識,嘲笑許多我們以為應該是正常的美德,從而顛覆這些價值的意義。在電影預告片中,以正經八百的口吻,說出某部名片即將在日本上映,但是在全美票房卻是排行八十幾名,顛覆排行榜的權威;在殭屍射擊遊戲中出現充滿禮貌的怪物,點出煩冗禮節的多餘。更經常在原本應該輕鬆的場合,像是在流行次文化的排行榜節目中,出現一大段關於地球溫室效應的嚴肅問題,反應的是現代人是怎樣被這些問題壓得喘不過氣來。

當然,不見得 UNJASH 或陣內的作品全然如此,陣內偶而也有以謊言、危機推動劇情的搞笑,像是「翹班」這部短片;而 UNJASH,也偶有像嘲諷電視購物頻道這類的演出,一件商品接著一件商品搞笑。

文學院訓練的用途就是其無用之處。比方說,當你在比較兩種搞笑手法的時候,你直覺以為結論應該是「哪一種比較好笑」,但文學院訓練或是不能或是不想反正就是不會告訴你這樣的答案,反而要往另外一個方向發展。在描述、分析之後的下一步,不是給你一個清楚的比較結果,而是要批判,文學院的價值,就在於發明、提供各種危言聳聽。

例如,你可以繼續這樣延伸-以危機的產生與解除所推動的劇情,要讓危機解除,可能就會出現一位像是救星的角色,而要安排救星,這樣的劇情,也就可以拿來造神。

如果你看了今年央視的春節晚會,就可以發現,央視安排的短劇,幾乎都是這樣的模式-一戶人家兒子批發了大批對岸叫做土豆台灣叫做馬鈴薯的作物在市場裡頭賣,母親看兒子賣不出去所以瞞著家人私下找人自己買回來,謊言隨時會被拆穿;一戶人家老婆去韓國整形之後,所有親友全都不認得她,誤認成別人;又是一對夫妻在市場賣包子,把先前不小心收到的偽鈔交給了來購買包子的警察,結果想辦法要讓警察多買些包子好把偽鈔換回來,以避免刑責,結果整件事情水落石出,放過這對夫妻一馬,同時開始宣教使用偽鈔是犯法的,收到偽鈔應該主動與警察合作,教育我們不管是民主的政權、開明的政權、獨裁的政權,天底下所有的政權,都是發行貨幣的政權。

UNJASH 雖然用的是這種敘事結構,但應該不想落入像是央視春晚短劇那樣的說教,所以,像「麻藥商人」中,警察前往逮捕毒梟的情境,要讓危機解除,要不就是毒梟被逮捕,要不就是毒梟逃逸,UNJASH 做的決定是讓壞人獲勝,決定站在「邪惡」的那一方,你在央視春晚不會看到這樣的東西。

央視春晚裡頭大概不會有什麼機會看到陣內式的搞笑-今年春晚有段什麼「三分逗七分捧」的年輕相聲組合勉強算吧,但老實說不怎麼好笑-陣內的搞笑懷疑生活中的一切,有時懷疑為什麼生活這麼無趣,有什麼辦法可以生活有趣一些,有時懷疑的是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干擾,懷疑什麼原因、什麼事情、還有什麼人,讓我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照理說取材自生活中的小事,題材應該不少,但是你總覺得陣內智則以電玩作品發揮的表演特別多,其中至少包括了俄羅斯方塊魔法氣泡任天堂 NDS 上的智力測驗電玩頭腦電玩夾娃娃機、殭屍射擊遊戲、語言學習遊戲;甚至像是汽車駕訓班汽車導航,雖然題材是開車,但內容更像是在說賽車電玩,更像只是為了不要看起來每個段子都在講電玩,所以包裝成開實體的車輛。

這種多不只是數量上的,而是質的方面,可以看到題材的重複,俄羅斯方塊與魔法氣泡相差無幾,任天堂 NDS 、頭腦電玩與另外一個關於電視問答節目的段子也很像,汽車駕訓班與汽車導航也等於是相同的故事。

電玩題材大量出現所代表的是,就連電玩這種你以為應該是用來逃避現實的東西,其實卻並非如此,電玩也是現實的一環,是人們需要以嘲諷對抗的現實,電玩與 K 書考試學英文,其實是可以歸類成同一類。

在學業上、考試上,你被要求聰明,容不下什麼可以讓你裝笨裝傻的空間,在電玩遊戲中,卻又是另外一個要求你聰明的地方。在考試中的目的是獲得高分,俄羅斯方塊也是;在現實中你被要求具備知識,在遊戲中也在考驗知識;在現實中你急切地想要累積財富,玩夾娃娃機,不也是同樣的事情?你想要找個地方脫離競爭喘息,卻發現歇腳處,居然又是另外一塊戰場。

甚至,你看些搞笑藝人演出當做娛樂,但搞笑藝能界卻同樣也是一塊競爭激烈的地方。

有時候在想,或許看些另外一對組合 Tutorial的漫才,或許可以讓自己的修養好一些。

Tutorial 雙人組的一些東西又是另外一番味道;UNJASH 的戲劇是兩個角色、兩股勢力之間的強烈碰撞,陣內是一個人孤獨地在紅塵中撞得滿頭灰,提供的是充滿牢騷的獨白,Tutorial 的漫才則是討論更內向的東西,德井義實與福田充德像是將同一個人一分為二,將自己抽離自己,讓自己與自己對話,讓自己看見自己的蠢樣。UNJASH 的搞笑來自危機,陣內的搞笑來自火大,Tutorial 則好像是,嗯,辯證?

像,「好想養夠」這個段子的確很妙。福田一開始說想要養狗,德井不斷反對,後來你才發現,原來德井反對養狗的理由,卻是因為德井非常想養狗,但房東不允許,於是不斷想要尋找理由說服自己不要養狗,之後更反轉過來,要求福田來說服他不要養狗。你發現德井自我陶醉的樣子還真是好笑,好笑的事情還包括-原來你對別人說的每句話,其實都不是為了向對方傳達什麼,而是自言自語;你對別人好其實是希望別人對自己好,你對別人生氣也只是遷怒,你真正氣憤的是自己。人的欲言又止真是好笑,人的自我煎熬真是好笑,人的矛盾掙扎真是好笑。

你還可以看到,有件事情也還真是好笑。

唉。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