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熱門的國產遊戲《返校》裡頭的故事,無庸置疑是個悲劇,而這個悲劇的主角方芮欣無法歸類到成是悲劇英雄或是反英雄,而是在這兩者之間拿捏了分寸。
傳統悲劇英雄的定義來自於亞里斯多德的《詩學》—這樣的英雄擁有各項優點,比一般人優秀許多,但是因為一項人格上的缺陷,而導致這樣優秀的人物走向悲劇的結局,經典代表是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伊底帕斯文武全才,甚至成為了國王,但因為太過自傲,導致犯下弒父戀母的罪行,最後自挖雙眼流放荒野。這種悲劇讓觀眾注意到英雄的缺陷,進而讓觀眾也避免犯下同樣的錯誤,也就是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滌淨」(catthasis)效果—清洗掉性格上的缺點。
反英雄則是,故事中的主角身上明明充滿了缺點,但卻因為做了一件對的事情而導致悲劇,像是《茶花女》—茶花女原本煙視媚行,成天紙醉金迷,但是卻為了追求真愛而導致悲劇。反英雄悲劇的背後,往往是對社會的批判與針砭—追求真愛難道不是社會推崇的價值嗎?那為什麼追求真愛還會造成悲劇呢?造成悲劇的,不就是社會的虛偽嗎?
而在方芮欣的悲劇中,無論是社會或是方芮欣個人,都有些問題。社會處在肅殺的戒嚴背景中,而方芮欣父母失和、家庭破碎,在愛情上充滿報復心。
這種社會與個人兩者都有問題的故事,讓人想到的是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中,親王篡位、皇后改嫁的宮廷大有問題,但哈姆雷特本身也有個性懦弱的缺點;在《奧賽羅》中,固然衝突來自於反派伊亞哥搧風點火,但奧賽羅本身也有愛猜疑的缺點,才會在伊亞哥唆使下殺害自己的妻子。驅動這種故事的動力是,個人的缺點被環境所加乘,微小的惡意最後變成不可收拾。
如果讓《返校》完全變成英雄或是反英雄悲劇,可能就會是個很糟糕的故事。按照方芮欣那種「不愛我就毀了你」的性格,如果把故事背景放在其他的時空,其實還是可以讓故事成立,但感覺可能會像是某種 B 級恐怖電影會出現的情節。而如果徹底走向反英雄的敘事方式,又可能太有針對性,消滅了娛樂性,並且引來讓人很不舒服的爭議,而變得不怎麼適合放在遊戲軟體中。
比方說,故事裡頭,張老師與方芮欣情感的高峰,是週末一起去看了電影,但裡頭並沒有提到兩人看的到底是哪部電影—如果是一個反英雄的故事,大概就會在這邊大書特書,會在這邊寫成,就是因為方芮欣看了哪部電影,受到電影裡頭、當時社會鼓吹的愛情觀念的影響,結果照著電影的情節追求愛情而釀成遺憾…不提到底是哪部電影是個正確的選擇,因為無論提到他們去看哪部電影,都會讓故事很不對。
在方芮欣前往電影院的時候,似乎有個畫面裡頭,出現了像是奧黛莉.赫本的畫面。他們看的是《羅馬假期》嗎?《羅馬假期》是一個窮小子愛上歐洲某王國公主的故事,這跟《返校》的師生戀關係完全相反。說到戒嚴時期的愛情電影,你還會想到什麼呢?《梁山伯與祝英台》?如果選這部的話,那方芮欣就不該愛上老師,而是該愛上同學才對,而且《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還有同性戀與性別倒錯元素,畢竟梁山伯是在祝英台還是裝扮成男兒身的時候就已經喜歡她了。
不管是哪部電影,都會讓《返校》的故事走出很不必要的岔路。我們看不太出來《返校》具體來說是設定在哪個年代,畢竟戒嚴時期長達四十年,但把看哪部電影寫清楚,如果是在六零年代,就變成在批判黃梅調,批判凌波,如果是七零年代,就會變成批判瓊瑤,批判二秦一林。
《返校》基本上設定了一個朦朧的戒嚴時期,裡頭有些東西不應該在同一個時期出現—先不提網路上大家常討論的紅色塑膠碗的腳尾飯,我個人覺得這一點在介紹台灣文化方面還頂有意思的。
雖然遊戲介紹說故事設定在六零年代,但是在遊戲中出現了「民族救星」的雕像,而且描述成「經常看到」,我感覺比較像是在七零年代後期,畢竟民族救星應該不會在還在世的時候就一直在立雕像,而一開始河水變成血一般的紅色,魏仲廷說可能是工廠趁著颱風天排放廢水,那也應該也是台灣工業化以後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又說教官曾經在戰爭中殺過很多人,算一算,就是這位教官在戰爭結束後快三十年左右,還沒退休一直當教官,而且還頂有活力的。
我們或許可以理解成,《返校》其實濃縮了整個戒嚴時代,讓從未經歷過戒嚴時期的現代玩家,理解戒嚴時期到底發生過哪些事情。想拿《返校》做政治文章的人大概就會覺得《返校》只是點到即止,但如果不視點到即止,就會破壞故事。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張老師的設定有些問題。在張老師跟殷老師的對話中提到,張老師在還是方芮欣的年紀的時候,就已經在海外留學了。如果《返校》以後會有復刻版本的話,這部份應該要調整一下。
以《返校》很寬的時代設定來看,張老師留學的期間也是在四零到六零年代之間—這項設定似乎太過低估在戒嚴時期想要去海外留學的難度,要能夠出國留學所需要的家世(怎麼殷老師父親是校長就能逃出去,留學過、有國外聯繫的張老師卻不行?),有過出國留學經驗者的職業選擇(那時候有個國外碩士學歷,應該就能在大學任教了,怎麼會來高中當老師,而如果已經在國外求學了,怎麼不多讀一點?)還有,就是曾經在國外求學過的人,在戒嚴時期會受到監視的程度—這樣的人怎麼會這麼不小心?
另外,《返校》裡頭的語言也很值得一提,我們來比較中英文版本裡頭的兩段獨白:
All of a sudden.
we stopped meeting.You became distant bitterly.
colder than the sun could melt.
air around you freezing instantly.And my frozen body’s beating heart.
with each pulse, tearing itself apart.Again I’m left in abject solitude.
In a house that I call home.
In a space that I call school.A walking corpse whose mind’s without.
A sense of loss that’s drowned with doubt.突如其來的,
避不見面,你冷漠,
冷到即使豔陽高照,
空氣也如冰點。凍著了我的心臟,
令每個脈搏都如撕裂。再度,一個人。
在稱為家的房子。
稱為學校的空間。有如行屍走肉,
茫然,疑惑。
英文版本行文工整,處處韻腳,基本上就是一首英詩,至於中文版本,其實很像是把英文版本丟進機器翻譯裡頭跑出來的句子,前後語意不順暢,甚至不太符合中文的文法。據說《返校》在國外的表現不俗,我覺得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裡頭的英文真的寫得很好,而以這樣的中英文落差來看,我有點懷疑《返校》其實是先有英文的腳本,再翻譯回中文,而不是中文遊戲加上英文翻譯。
我試著調整一下中文版本—至少壓個韻嘛。
突如其來,
你不理不睬。你猶如置身千里之外,
冷如太陽再熱也融不開,
像空氣在你身邊,都會凝霜般酷寒。我冰冷身軀裡熾熱跳動的心,
每次脈搏,都受到撕裂般的傷害。再一次,我變得孤孤單單,
在名為家的房子遊盪。
在名為學校的處所徘徊。猶如行屍走肉,魂魄早已不在,
只覺悵然若失,只覺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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