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晚上八點,或許是因為我總在不正確的時間用餐,所以當我拉開玻璃大門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客人,而我該是最後一個客人了。
戲棚食堂在重慶路上兩百三十幾號的地方,賣的是廣東燒臘,店面普通、裝潢普通。你知道在靠近重慶中學的路段,在路中有一個用鐵絲網圍起、分隔成汽車與機車兩區的小停車場,我騎車出門用餐,看到停車場就隨意停了下來,走出來,就可以看到戲棚食堂的黃色招牌。
裡頭大約十來坪,右手邊是廚房,在鋁製的流理台上,懸著油亮亮招搖著的叉燒叉鴨,左手邊擺放著一排餐桌椅,牆上除了價目表,貼了一排印有山水花鳥的印刷海報,老闆跳起身來招呼我,他生得一副方頭大耳、濃眉大眼、臥蠶豐滿,約莫四五十來歲,穿著一身白淨的廚師衣裳。「這邊用嗎?」
我說是,點了一客三寶飯。
老闆看了看我前兩天因為天氣熱所以理光了的腦袋,一邊轉過身去走向廚房,一邊咧開笑容,眼角也擠出了笑紋。他頓了頓,摘下那頂比較像是水手帽的廚師帽,用手指了指,原來他的腦門也是一片精光,在白熱燈泡散出的鵝黃色光暈照射下,也是閃閃發亮,雜了幾絲發白的髮根。他又摸了一把,說,「你也是個光頭啊,我看我們兩個都可以去結拜了呵!哈哈!」笑聲宏亮爽朗。
「湯在這邊,來,請用。喔,用完之後,在後面還有仙草冰,也是儘管用。」聽到菜刀覘版一陣聲響,沒一會兒功夫,老闆就將三寶飯送上。油雞、燒鴨、臘腸琳瑯滿目得拼滿整個盤面,紅白相間,旁邊裝飾了青嫩的菜葉還有甜而不酸的鳳梨片,煞是好看,與我狼吞虎嚥的吃像顯然是美學上的兩種極端呵,淋上了蜜汁白飯總讓人想大口大口的扒。油雞雖然軟嫩但是也富有嚼勁,鴨肉的表皮則是烤得酥脆,咬下去口腔裡都是滾熱的肉汁。
—說也奇怪,雖然也看了不少光怪陸離的日本美食節目,看了一堆吃了以後發出如海水倒灌還是宇宙大爆炸之類的反應,也吸收了一些不曉得是怎樣的天才才能夠想到的誇張詞彙,不過對於一盤新台幣六十元的三寶飯的美味,我還是詞窮。如果就只說一句「好吃」嘛,又讓我想到許悔之之前那個「好喝」的廣告—電視機前的觀眾花了好陣子的廣告秒數等著他說些什麼,沒想到也是一句「好喝」,總覺得好笑。不過,看來即使是文學雜誌的主編,也會遇到像我一樣的詞窮。
邊吃,邊抬槓。
「還在當兵嗎?」老闆親切地問。
「沒有,退伍好陣子了。」看樣子理個光頭怎麼樣都會跟當兵聯想在一起,也或許是因為嘴巴上的兩撮毛留的還不夠長不夠明顯不夠有「這傢伙不是個部隊裡的菜鳥」的說服力吧。
「那怎麼會想到理光頭啊?」「涼快啊。」這該是前陣子氣溫還締造了攝氏三十七度紀錄的位在亞熱帶的台北的基本答案呵。老闆又把帽子摘下,「我已經理光頭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下來,也都是自己理頭髮,可以算算看,省下了多少錢,是吧。幾百塊買把刀子就什麼都搞定了,有時候我還用刮鬍刀理呢。」可以聽到話中一股自豪。
「咦?你也是自己剃頭?」「是啊。」
「後面什麼的都剃得到?沒問題。」「呃,對啊。」呵,難得的提問。我在想,如果我回答不是的話,又會得到怎樣的回應?老闆你要捲起袖子來,幫忙整治我這顆腦袋?說不定老闆不只是自己喜歡光頭,還可能也喜歡幫別人剃頭,最好是能夠有越來越多人一起來成為光頭享受光頭,人人剃頭人人光頭。而想想如果老闆真這麼想,說不定我還可以落一個輕鬆呵,至於老闆的子女,嗯,我看就苦了。
「我瞧你這個頭也頂圓,也頂好看的,不過嘛…」老闆瞇起了眼睛瞧了瞧,說:「呵,還是我的光頭比較好看。…有些人以為光頭怎麼樣,其實啊,人喔,只要是看久了,看習慣了,看順眼了,那就好看了。對吧?」我以笑聲回答。不過我覺得,人喔,有些事情不管你看了多久,你還是永遠看不慣看不順眼,不過這些事情,當然也不能夠和你怎麼決定自己的髮式外觀一概而論。
本想是就吃個飯的,沒想到話匣子一開好像就沒完沒了,我喝了兩杯仙草冰。話題呢,從台南聊到花蓮,然後不知道怎麼聊又聊到當兵去,真奇怪,好像在台灣的男人在一起聊天一定會聊到當兵,不管是幾歲的人都同樣如此,該說這是台灣人的巨大集體創傷呢,還是珍貴的文化現象。看一看時間也不早了,我笑著離開。
笑,原來附近有這麼一家燒臘店,現在才注意到。
笑,愉快的一餐。
笑,愉快的用餐經驗絕大部分還是因為我的光頭。
笑,原來光頭還有這種好處。
笑,說不定因為這種好處,我這光頭大概會維持一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