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狗是通人性的。
inertia寫了一篇〈城市即墳場〉,講的是對流浪的貓狗而言,城市可說就是墳場。眼前突然就浮出了幾個熟悉的身影,想到了阿福、Kugi、豆花還有黑妞,這幾條在金門的時候認識的狗兒。
我在破金冬之後去武揚支援了政戰部一陣子,阿福是政戰綜合組養的一條大笨狗。這條大笨狗呢身軀大概一公尺長,全身皮肉都鬆垮垮的,平常懶洋洋的過日子,或是在太武山上兩旁植滿楓紅的柏油路上閒晃,或是在武揚餐廳前面的草地上打滾曬太陽,是政戰部裡頭最大的一條狗兒。
雖然塊頭大,不過阿福一天到晚被別的狗兒欺侮,在政戰部還有兩條黃色的小土狗,雖然小,但是隨時豎起耳朵、露出尖齒、目露兇光,常常遠遠聽到一陣亂七八糟的狗吠後,就看到阿福被那兩條小土狗聯合起來追著跑,光是聽叫聲就可以判斷是哪條狗兒,黃色小土狗的叫聲是「汪汪汪」、「吼吼吼」,阿福的叫聲則是「嗚嗚嗚」。
有一次中午用餐時間,小土狗一路追趕阿福,追到武揚餐廳,阿福一個跟頭先是躍上長板凳,然後跳到餐桌上。副主任在前頭看到,悠悠的問:「這是誰養的狗啊?」就看到這一兩天才被副主任刮過的組長,灰頭土臉的走出來,一腳把阿福踢下桌,阿福又「嗚嗚嗚」的走出去,走出去之後又被小黃狗追著跑…組長那時候臉上頹喪的表情啊,跟阿福真是一個樣,用餐完之後找了組裡的士官兵集合,要小兵想想辦法不要讓阿福一直被人欺侮讓他丟臉,可是阿福就跟你組長一個樣,你都想不出法子了,小兵哪有什麼辦法好想?
不消說,這兩條又小又兇又會咬人的狗,都是政四養的,我去四組送公文的時候,也被這兩條小黃狗咬過好幾次。狗真是通人性啊,在武揚的狗,真跟它們的主人一個樣。
豆花、黑妞還有Kugi呢,都是在工兵營漁村營區的狗兒。Kugi是人事官的狗,人官不知道從哪兒揀來的這條體態嬌小、毛色米黃、髒兮兮的狗,人官找了條破毛衣當成毯子讓Kugi可以裹著睡,救一把抱著Kugi很王八蛋的丟進營辦公室,把營辦室這種文書辦公的地方當成狗窩。接下來的日子裡,人官會每天很奢侈的或是要他的文書從連部帶些肉啦骨頭啦,要不就是去山外買雞排熱狗給他吃—相關內容我好像在《驗精》裡頭也有寫到,不過我忘了是哪一章—結果就是Kugi會把它的食物啣著在辦公室裡到處亂跑,骨頭、肉汁與油漬灑得磨石子地板滿地都是。
有次營輔仔來營辦做保密安全的突擊檢查,看到如此光景,脹紅了臉喝罵道:「你們這些文書怎麼把辦公室弄得跟狗窩一樣!」Bingo!(邢速蘭,《台灣霹靂火》,2003)你說中了,這裡就是狗窩啊。除此之外,Kugi還有許多惡劣的行徑,包括它會咬公文,而且會不定時間隔短以高分貝高頻率的叫聲,吠得不止是擾人安寧,根本是鬼哭神號,而人官又不時以他的淫威,縱容Kugi這樣的行徑,而他的狗讓人很不爽就算了,連人官本人其實也讓人覺得頂不爽的。所以呢,嘿,「心情不好就會不爽,不爽就要報仇!」(劉文聰,《台灣霹靂火》,2003)
以下暴力情節我相信反狗官反徵兵者看了該會大快人心—也大概讓我成為動物保育人士的公敵。一天熬夜加班,我就抓著掃把,先把Kugi追趕到辦公室的角落偎著,用掃把頭先猛戳一陣,Kugi叫得死去活來,然後我彎過身,抓住它的後驅,推開營辦大門走到外頭的圍牆邊,以揮舞球棒的動作,掄牆,Kugi它死命的逃脫,不過無效,我每揮舞一次、感受到手心傳來反作用力一次,就可以聽到一聲哀哀嚎叫。從此之後,Kugi鬼哭神號的頻率就少很多了,不過還是會,而我只要一走近它,它看到我,就會遠遠逃開。
後來的營長後來看人官很不順眼,因為愛屋及烏、恨人及狗,看Kugi也不順眼,把狗養在辦公室就是拔掉這個眼中釘肉中刺最好的理由。於是營長叫輔仔限時之內讓Kugi消失,沒一兩天在漁村營區就再看不到Kugi了,也不曉得是被趕出營門,還是直接料羅灣海拋…。可老實說,營長下過的命令,很少有像這次那麼受到營部連弟兄歡迎的。
豆花是公狗,黑妞是母狗,豆花是條花狗,黑妞是條黑狗,兩條都體型粗壯,在弟兄的眼中,豆花是營部的狗,黑妞是營部連的狗,想想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營部一向很花,營部連也一向很黑。豆花的主人是營長,他的名言是:「金門的女人都跟牛一樣,騎起來都不會叫。」,營士官長呢,也經常牽著豆花散步。
漁村營區依著海濱斜坡而建,大門在最上坡,進來後一路下坡,依序會經過工兵機械、二級廠與營部連,然後在營長辦公室與司令台前分成兩條岔路,一邊往伙房、幕僚寢室與營辦公室,一邊則是往營輔仔房間以及戰情室。豆花的地盤就是營長室前三條路口這一塊,每天晚上滿天星斗冒升的時候,豆花就會盤踞在柏油路上,為著它的主人看門。豆花的鼻子是很靈的,只要聞到了它不熟悉的氣味,它就會立刻跳起,發出兇惡低沈的吼聲,隨著你愈是接近,叫聲也愈是兇惡,再進一些,豆花就要追著你跑了。
問個問題。在晚上還會逗留在營區裡頭,又散發出豆花不熟悉的體味的,會是怎樣的人呢?這種人有種稱呼,叫做「菜鳥」。對,這代表的就是,如果你是菜鳥,你來到了漁村工兵營,你不但會被長官欺侮,你如果擔任營級業務去防衛部又會被更高的長官欺侮,你在製磚廠做磚在庫房領料會被學長欺侮,你還會被豆花欺侮。
危險路段又剛好是從連部到營部的必經路段,是還有另一條路線,你可以從營部走折往垃圾場的那條路,穿過一陣臭氣沖天後,走進一段荒煙漫草,還有一條小路可以抵達營辦公室,可是那條路沒有燈光,到了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怎麼走呢?而我的業務範圍中有一項,就是每個晚上七點到晚點名之間,在營部登記抄繕公文,所以,呵,在經過危險路段的時候,就要小心翼翼,沿著司令台邊緣輕聲躡步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豆花的御駕啊。
豆花神氣了好一陣子,但是再營長輪調回台灣,營士官長調任到防區別的單位後,豆花就再也神氣不起來。營長離開後,似乎就再沒有聽過豆花咆哮過,神態就像是另外一條阿福,後來不知怎麼的,在支援武揚的那段時間,豆花也從漁村營區消失了,不曉得跟後來的營長有沒有關係。
說到黑妞啊!黑妞可是營部連的寶貝!因為在服役的時候,黑妞比連上任何一位弟兄在工兵營的時間資歷都長,常戲稱說,我們要叫黑妞「學長」,不過其實黑妞是「學姐」呵。到了晚上,當豆花在營長室門前當它的土皇帝的時候,黑妞會搖著尾巴,晃到大門口,伸出舌頭哈哈喘著,在雞爪釘攔著的門心坐下,陪大門哨兵一起站衛勤,一起看海看星星。如果是在風雨交加的日子裡呢,黑妞則是窩到了安官室,陪著安全士官與內衛兵,在丹恩颱風橫掃金門的那段時間,一陪就是好幾個日夜。在站夜哨的時候,你會看到凌晨兩點多鐘,黑妞又一溜煙不見了,喔,它去施展它的好本事,抓老鼠去了。
我猜可能中華民國任何營區裡頭都有鼠患,要不怎麼軍醫組那邊,怎麼每個月都要下級單位繳交老鼠尾巴以示滅鼠成效,在漁村,三不五時就可以在寢室旁邊,看到耗子從水溝裡竄出頭。不過每天早上,你都可以在連集合場的水泥地坪上,看到有著齒痕的老鼠死屍,就知道黑妞又忙了一晚上,醫務士只要謝領過黑妞的成果,就不愁交差了。有時醫務士還有其他弟兄會一起瞎起鬨,不知道該說是玩遊戲還是作弄黑妞,他把用捕鼠籠捕來的老鼠,在黑妞面前放開,然後就看到黑妞在連集合場上追趕老鼠繞著圈子到處跑,大夥兒一起哈哈笑。
連上弟兄也會自動餵養黑妞,在用餐時間,黑妞會自動出現在中山室前,來往傾倒菜渣廚餘之際,都會丟個幾塊骨頭給黑妞,黑妞也毫不挑剔的照單全收,後來有個學弟志願負責餵飼黑妞的工作。
大概在颱風過後一陣子,黑妞生了一窩五六隻毛色同樣黝黑的小狗,生父據說是豆花。一窩小狗被當成禮物送人送走了好幾隻,最後留下了一隻連長最喜歡的小狗,小狗因為獲得連長的垂愛因此獲得跟連長一樣的名字,叫做「阿雷」。那幾天常可以看到連輔仔在醫務室裡頭鬥弄阿雷,也不知道是誰跟「阿雷」有這麼大的仇恨,不曉得怎麼搞的,頭一天阿雷就摔斷了腿,走起路來一瘸一瘸,隔天阿雷就瞎了一只眼睛,第三天,阿雷就死了。黑妞生了一窩小狗,沒幾天,沒有一條留在它身邊。
而黑妞還是跟往常一樣,搖著尾巴,躺在連集合場旁邊,享受著料羅灣的海風與夕照,用著它黑亮的眼睛看著在這個營區發生的一切,那種眼神,是一種慣看一切的眼神。
在退伍的前一天,和幾個菜鳥留下了一張與黑妞合照的相片。在退伍半年後,聽到黑妞也過世了,聽說黑妞在離開的前幾天,知道自己時間不多,所以在垃圾場的周圍,選了一塊開滿了牽牛花的空地,靜靜等著它自己最後的氣力用盡。學弟們發現黑妞的時候,全身是血,又看到這塊空地上雖然開滿美麗的牽牛花,但也是垃圾遍地,於是另外找了塊地方,將黑妞好好安葬。
有位學弟在黑妞離開後兩天退伍,在晚點名完發表退伍感言的時候,泣不成聲。在漁村退伍通常是這樣的,晚點名完,連長會叫退伍人員出列發表感言,講話隊形會立刻放鬆,從立正變成三七步,自發的鼓掌,退伍人員在行伍間遞發退伍煙,至於下一梯次要退伍的人員—俗稱黑軍,在旁幫忙點煙,然後走到行伍前,說出在服役期滿前最後想說的話。這時候軍官大概就會閃避一旁了,因為一定會有人準備好了幾桶充滿了祝賀、羨慕與妒易的自來水,在講完話的瞬間,就是水仗的開始,被人丟進戰備水槽也是常有的事,氣氛輕鬆熱鬧。不過那天則不然,因為學弟怎麼也不相信,黑妞會比他先離開。
我相信狗通人性,不過想想狗兒通了人性,對狗來說也不見得是件好事。狗通人性的另外一種修辭就是狗仗人勢,狗通了人性也就通了人的惡習、通了權力、通了階級,而如果仗不到人勢的狗,命運是悲慘的,仗到了人勢的狗,或許得到了人的疼愛,但是也捲入了人與人的仇恨呵。想想服役的時候遇到的這幾條狗兒,真覺得,當條狗真不容易,而在中華民國國軍部隊裡頭,要當條狗,就跟當個兵一樣不容易。
那你們不用據點方圓50m清空咪?
有時候那些命令,
真是怪的呢。
好感人
感人?
這篇明明就是動物虐待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