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魯漢

若干年之後回來看麥克魯漢的書,可以非常確定小時候一點都沒有讀懂,而能不能夠有所體會一些,則是要先打破一些成見。

我在這邊先替換一些用語—麥克魯漢認為所謂的媒體或是媒介,是人的延伸,人的各種感官的延伸,但麥氏所稱的人的延伸,其實比較接近中文裡「器物」或「工具」的意思;於是,我讀到的意思是,貫穿在《認識媒體》或《媒體即訊息》這些書的核心觀念是—人並不是工具的主宰,相反地,被工具所主宰。

人為了各種需求而創造各種工具,人以為可以透過工具理解進而控制世界,但人事實上卻被自己所創造的工具所控制—不同的工具延伸不同的感官,當某種感官的延伸特別突出,就會造就不同心理、不同性格、不同世界觀的人,而不同性格的人就會組成不同的社會。我們以為工具是中立的,只端看人怎麼使用,但工具的存在本身,就會影響人。

「媒體即訊息」(Media is message)或什麼「媒體即按摩(Media is massage)」,就在於一種媒體、或一種工具,就是一種感官刺激,而刺激了那種感官所帶來的效果,麥氏認為會比媒體上承載什麼內容,影響更大—不管你在報紙上面看到的是好新聞還是壞新聞,在這個當下,你的心理就已經是用「報紙」的角度來看所謂的好壞—至於媒體/工具/器物刺激感官的方式,就是所謂「冷媒體」與「熱媒體」之說。

(岔題。話說之前想到一個低級笑話:為什麼 Media is massage 呢?因為—裡頭都有 Happy Ending…。)

小時候完全看不懂什麼「媒體即訊息」這些詭異的文字,但說實在並不難懂。

回頭再讀一些之前讀過,到現在應該都還算是流行的讀物,六零年代似乎到處都是這種物/我關係的討論,這種對主體的懷疑。什麼「對語言的轉向」不就是我們原本以為語言這種工具是透明的,我們以為語言可以清楚傳達思想,但後來才發現人無法主宰語言,而是思想會被語言主宰。《認識媒體》裡頭要講的東西想來會更接近我後來在布希亞或是《禪與摩托車維修的藝術》這些書想講的,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在你小時候讀個傳播科系的時候,倒是沒什麼人告訴你還有這些書。

或這麼說,你會在傳播科系的傳播理論課堂上遇到麥克魯漢,但如果你想要誤解或是曲解麥克魯漢的話,最好的地點就是天天講什麼「我有筆槍與紙彈」白爛菁英觀念的白爛傳播科系的傳播理論課堂上。作為一名大二白爛小屁孩,你抱著豐沛到要滿出來流洩一地的白爛主體,以為來念個傳播科系就是來學習各種掌握媒體的技術,也以為自己有什麼可以精確掌握媒體的白爛信心,怎麼會想到課堂上會出現「你並不是媒體的主宰」這類完全自我否定的宣言?

要進入某些思想的前提是要先承認自己根本就是個屁,如果你不先承認自己是個屁,你要怎麼思索、了解你到底為什麼是個屁?所以,你當時可能會寫出像以下這樣的白爛讀書心得:

「麥克魯漢真不愧是傳播研究的偉大先驅(反正不知道要寫什麼,就先隨便亂拍馬屁,說人家是偉大的先驅也就代表有先驅讓傳播研究很偉大,因為傳播研究很偉大所以你跑來念傳播科系也就很偉大),在那麼久之前,就預言這個世界會因為無遠弗屆的傳播科技,而黏結成一個緊密的地球村,預見每個人都暴露在傳播科技下,被媒體傳達的訊息深刻影響(人家明明關心的是主體的問題,你偏偏要去扯什麼受眾的效果論)。

我們身為媒體的守門人(唉…),更應該要善盡媒體守門人的職責,為媒體創造美好而優質的內容(人家分明就告訴你他覺得內容比媒體/工具刺激感官的方式來得次要哇),發揮媒體守門人的影響力(你不覺得你自己是怎樣被「自以為是媒體守門人」這種觀念影響才更值得檢討嗎?)。這就是我閱讀麥克魯漢的最大心得!」

在傳播科系裡頭,你這麼報告,還會有不少人覺得你報告得不錯呢。

麥克魯漢想說的事情真的很簡單。翻一下《媒體即訊息》的最後幾頁,那邊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只有三個字。很簡單的三個字。真的很簡單。簡單到完全無法回答。

「你是誰?」

你真的像你自己以為的那麼堅定?你真的以為你不會受到影響?你真的以為你像你所想的那樣?你是誰?

後來跑來寫程式,你又看到類似的狀況。

你一邊會在 Hacker News 上面看到很多充滿娛樂性、比較各家程式語言的戰文,諸如「你為什麼不該用 PHP 做網站的十個理由」、「JavaScript 是二十一世紀的組合語言,你應該改用 CoffeeScript 或 LiveScript」,另外一種極端呢,則又出現了那種人可以完全主宰工具的信心,用什麼工具並不重要。例如這邊有一篇:〈使用哪一種程式語言真的不重要,只要能解決問題就好〉

你快速讀完這篇短文就可以發現,裡頭其實就只有告訴你 C、VB 還有 LISP 都有 if、都有判斷式可以用,居然,這樣就可以得到「使用哪一種程式語言真的不重要」這種結論。裡頭還有這種句子:「…突然想到,我們部門其實並不允許使用像 C 語言這樣的低階語言,所以,我必須用 Visual Basic .NET 來實踐。」—如果用哪一種程式語言真的不重要,為什麼你們部門會不允許使用比較低階的語言?

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設計,不同的設計背後是不同的心靈,就拿這個 if 來說好了,在 C 與 VB 裡頭 if 是關鍵字,LISP 裡頭 if 是函數,更不用說像 Smalltalk 這種純物件導向的語言,ifTure: 是 Boolean 物件的 method,而這個 Boolean 物件又是另外一段具有物件性質的 Code Block 的回傳值。無論是用物件還是用 Funtional 的工具、動態或是靜態的語言,就會接觸工具背後的想法,接觸了新的想法,就會改變原本的想法,而當你的想法改變的時候,你又怎麼不會變成不一樣的人?

程式語言又只是開發工具的一環而已,當你在選擇程式語言的時候,同時也在選擇與這種程式語言的 Compiler、Runtime 與 Library,還有編輯器、IDE、除錯工具、說明文件的格式與慣例、來自原廠或是社群的支援,也就是一整套生態系。選擇不同的工具,也會讓你與不同的同行相遇,你覺得一家由 Java 工程師組成的公司,與 Ruby 工程師組成的團隊,會沒什麼不同嗎?

你選擇了你所使用的工具一段時間之後,你又可能會想到—到底是你利用了這套稱手的工具做到了你想做的事情,還是,其實你所選擇的,是讓這套工具、還有工具背後的一整個生態圈,利用你擴張這件工具的版圖?當你掌握某種工具的同時,是不是你自己也同時更能夠成為某種被其他人事物利用的工具?

你到底是誰呢?你是怎樣的人呢?其實你也不會去想這些問題,就只是有時候你也贊同工具不重要,有時候對「你為什麼不該用 PHP 做網站的十個理由」這類主題侃侃而談。而不管你怎麼談,似乎又總有人也會贊同你,覺得你說得很好。

在日本動畫薰陶下的我們這一代,被富野由悠季、大河原邦男、矢立肇諸位作者教育得很好。我們居然可以對歷代完全精神錯亂的鋼彈動畫主角產生移情與認同—少年們一邊抱怨為什麼大人的戰爭要把小孩子捲進來,一邊感嘆戰爭的殘酷,但又一邊迷戀著一代又一代推陳出新的戰爭機器。

阿姆羅你真的痛恨地球聯邦與吉翁公國之間的戰爭嗎?你明知道是 Mobile Suit 這項科技的出現,才讓吉翁公國可以對以大型戰艦為主的地球聯邦軍發動閃電戰,你為什麼就偏偏要走進鋼彈的駕駛艙呢?你真的討厭成為鋼彈的駕駛嗎?那你怎麼在走進駕駛艙之前,就這麼清楚鋼彈的手冊?

到 Z 與 ZZ 鋼彈就更過分了,卡謬跟傑達不但會駕駛鋼彈,居然還會設計鋼彈,一個會變形,一個會合體,你們真的不想要戰爭?那你們打造的鋼彈會用在什麼用途上?阿爾啊!你其實也知道幫巴尼修好了那台薩克,巴尼早晚也會去送死不是嗎?你不想要巴尼送死,但你怎麼還是幫巴尼修好了那台薩克?

鋼彈系列中化解這種精神錯亂的解決之道就是讓人物一個個在結尾消失,阿姆羅跟夏亞一同在小行星阿克西斯撞向地球時在大氣層燒成灰燼,卡謬因為精神力量使用過度最後精神失常,卡謬在一開始是個叛逆的白爛國中生,經歷了一連串悲喜交加的情結之後,最後變成了一個白痴國中生…。

然後,你不禁感嘆—真是名場面啊!接著去萬年大樓四樓買模型,讓萬代株式會社賺走你的零用錢。你完全忘記這個畫了幾十年的動畫作品,故事總是告訴你由戰爭機器引發的戰爭有多麼殘酷,人性會多麼扭曲,你只想要那些戰爭機器的模型,玩一場你所幻想的戰爭。

其實你根本就知道,其實你每次被刺激到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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