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便貼:生病的權力

在出版《驗證精實案》的時候,沒有收進這一篇〈生病的權力〉,後來發現我之前好像也沒有丟到網路上,想著想著就貼上來好了。

[防區狀況三生效—驗證精實案]
△附錄—生病的權力

人會生病,相信沒有人一生從少壯到老邁都不曾生過病,也相信人在任何時刻都有可能生病。外島兵也是人,在外島、在防區服役的時候同樣自然也會生病,但是防區官兵似乎並沒有生病的權力。

而造成防區官兵讓沒有生病的權利的,不僅只是外島醫療資源先天上便不及本島,或著是軍中環境本來便不如社會上,所以服役便應該犧牲享受、享受犧牲等等…。有更多是人為的問題,是編裝的問題,是防區部隊設計的整個結構性問題,還有—精實案的問題。

防區部隊與本島部隊之間的一大差別,便在於營區駐地的分散與集中,防區部隊不像本島部隊能夠將一整個營、一整個聯兵旅的部隊駐紮在同一個營區當中,防區部隊通常是每個連隊分別在不同的獨立營區中,甚至以一線打擊部隊來說,在連部之下的各個不同的排組,也如繁星般灑落在海岸線的各個一線據點,砲兵部隊也有許多分散的砲陣地。駐地的分散與集中,兩者所會遇到的部隊實務需要有著極大差異,但是我們能夠看到的是,防區部隊並沒有因此而有一套針對此一差異的部隊設計,防區部隊仍然使用本島部隊駐地集中狀況下的編裝,於是防區部隊便產生了編裝並不符合部隊實務需要的諸多問題。

在《防區狀況三生效》的第三章中,我便曾經介紹過工兵營下有分散在四個駐地的四個連隊,但是其中只有營部連一個連隊配賦有伙房兵人員編制,必須以人員建制在營部連後,以支援調用方式分配到另外三個連隊,才能夠一方面讓各個連隊都有人煮飯,同時在面對上級督導人員是否確實按照專長派任時能夠說得通。而在編裝表中,食勤兵有半個班的編制,該班中同時有一上士編缺的食勤士,那麼編裝設計的意義便在於由此一食勤士管理食勤兵的伙房工作,但是在食勤兵分散各個駐地的情況下,此一食勤士編缺便形同虛設,這一部份的編裝設計也等於毫無意義。

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各營的醫務所上。

醫務所同樣也是編制在營部連,各個連隊距離營部連有一段距離,像是新訓中心那樣若是某連的士兵有什麼病痛,由某位士官帶隊統一帶往營部醫務所就診,在外島防區是不可能的。而醫務所的問題也不可能透過像伙房問題一樣,透過支援調用解決,伙房兵都有辦法做菜,沒有問題,但是醫務兵許多只有受過短時間的戰場急救訓練,能夠讓醫務兵支援各連診療嗎?能夠進行診療的只有醫官,而以營級單位而言,醫官只有一人。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還很可能有些時間醫官這個編缺,是空著的。

在精實案重新編成之後,工兵營醫官變成營部連醫務組組長,從非領導職變成領導職,營部連也裁減了一個工兵排長的職缺。—這麼一來,醫官的主要任務,事實上是擔任營部連排長:排哨、背著我們往往稱呼為「月經帶」的紅色值星帶…。至於醫務所業務,原本醫官應該是全工兵營的醫官,但這麼一來,醫官不過是營部以及營部連的醫官。

工兵營的其他連隊無法在工兵營的醫務所就診,但是在與工兵營營部駐地鄰近的其他部隊,卻也因為單位不同,不曾(不知道是不是也不能)就近在工兵營醫務所就醫。距離工兵營最近的單位,是只有五到十分鐘腳程的甲級補給庫(簡稱甲補庫,負責全防區各種後勤軍品補給)庫部及其勤務隊—甲補庫應該是比工兵營高一層級的單位,比照旅級,主官庫長是上校編缺,但是令人驚訝的是,旅級單位居然沒有自己的醫務所,而甲補庫官兵也不曾在距離他們五到十分鐘腳程的工兵營醫務所就診。

而從我在甲補庫庫部隊認識的弟兄口中得知,其實在甲補庫編裝表上是有著醫務所以及醫官的,但是實際上之所以沒有醫務所的原因是,甲補庫是防區後勤指揮部(後指部)下的單位,而後指部沒有醫務所,於是將甲補庫醫務所遷至後指部營區。這原因實在叫人萬分詫異—上級沒有醫務所,所以便將下級單位的醫務所挪為己用—那麼原本在甲補庫編制中設計醫務所的立意也便被完全抹煞,還有這麼做,是不是也代表著少將主官編缺的後指部本部,編裝中沒有自己的醫務所?

而其實防區現在四個聯兵旅旅部的醫務所,在編裝上也並不屬於這四個聯兵旅。在精實案前,防區的四個師分別有自己的支援營,由支援營負責軍醫、憲兵等勤務,在防區精實案,四個師重新編成為四個聯兵旅其間,各師的支援營全部裁撤,而各旅旅部的醫務所,是由後指部下的衛生連支援至各旅。我一直相當好奇衛生排的參一人事文書業務究竟應該怎麼做,衛生連有六個排組、十餘名醫官,其中有九名醫官支援防區的九個離島部隊,四個排分別位在四個聯兵旅旅部,整個連隊的人員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衛生連在戰時所應該擔任的任務,是擔任戰場的急救,平時應該要著重的是各種軍醫技能的操課訓練,而這樣一個各排分散各地,每個排也都有著固定,且似乎沒有其他單位可以替代的勤務,那要怎麼操課呢?而綜觀防區,各營的醫務兵又有多少平時在進行戰場急救訓練?當真正發生戰事時,防區有多少真正訓練精良的醫務兵?

這就是防區官兵在基層營連所能夠擁有的醫療。喔!當然,我們不該忘記,防區有一間相當規模、具有相當資源的軍醫院。防區有玄武岩醫院。

我想很多同在防區服役的弟兄,都有過在玄武岩醫院急診室裡,看到軍醫將你放著一邊不管,逕自只顧著與女士官聊天的經驗—而你就是什麼辦法都沒有。玄武岩醫院屬國防部軍醫局,與防衛部是平行的單位,防區絕大多數官兵在防衛部之下,而在防區擁有最多資源的玄武岩醫院,防衛部無從督導,無從要求。甚至,玄武岩醫院在防區擁有最多資源,卻拒絕掮負起擁有最多資源者應盡的責任,也莫可奈何。

舉例而言,慢性病患需要大量的時間與心力進行看護工作,照理來說,罹患慢性病的防區官兵,是該由玄武岩醫院擔任看護,但是防區的慢性病看護卻不在玄武岩醫院,防區慢性病看護中心反而是在位在防區東側聯兵旅旅部的黃河醫務所。在黃河醫務所中,不過擺設了五六張病床,僅有一位醫官、幾位醫務士,平時不但要為旅部及其鄰近部隊看診、甚至還有牙醫診治,加上全防區慢性病患的看護,根本就遠超過一間小小醫務所的能耐。

除此之外,黃河醫務所的各種部隊勤務也都不可免。到了晚上,當玄武岩醫院急診室內的軍醫伏臥著發出鼾聲時,黃河醫務所的醫官與醫務士卻正在走夜行軍,隔天,照例該是走完夜行軍應有的補休,但是要就診的官兵就排在門前,又該怎麼補休呢?而在醫官醫務士在夜巡的時候,慢性病患官兵有任何突發狀況,那麼又應該怎麼辦?

行文至此,我必須要向黃河醫務所的官兵獻上慷慨激昂,但是其實根本無濟於事的敬意。感謝他們在如此荒謬、扭曲、不合理的制度與現實中努力奮鬥,我們必須給予他們肯定的掌聲。而我們經常可以聽到一種論調,就是雖然國軍在許多人的眼中,是封建、落後、虛偽、造假、無知的,但是卻沒有見到國軍基層許多真正認真付出的人,一味的批評是不應該的,我們應該給予國軍更多的掌聲…等等。但是試想,當我們肯定基層的付出時,我們是否就可以無視被施加在基層上的政策與制度,而肯定國軍整體?在一個同時存在著施害者與被害者的整體中,我們要怎麼因為被害者的存在而同時肯定施害者?當我們看到黃河醫務所官兵的認真付出,我們向黃河醫務所官兵獻上敬意,只不過讓我們對國軍整體感到更大的悲哀。

我們還經常會聽到一種論調,說對於國軍的批評太多,肯定的掌聲太少,這樣的批評不過是在打擊國軍的士氣。國軍士氣豈是光靠虛幻的肯定掌聲就能夠建立的呢?當精實案後,國軍部隊編裝設計連在官兵基本、實際的吃飯需要、就醫的權力上都出現問題的時候,所謂肯定的掌聲,就能夠激勵吃飯、就醫有問題的官兵?而我們對真正影響官兵士氣的編裝與制度設計的謬誤,又怎能夠對此不聞不問?而所謂打擊國軍的士氣,其實只不過是因為某些人感到難堪?

我們要問的不該只是國家為我們做了什麼,或是我們為國家做了什麼,我們更應該要問的是,怎樣才算是為國家做了什麼?當我們今天這麼做的時候,我們到底算不算是真的為國家做了什麼?當我們以為我們在為國家做些什麼的時候,當中卻出現了問題,那我們是不是還應該繼續做?而當我們在這樣的環境中,在一個因為制度造成吃飯出現問題,連生病的權力都沒有的環境中,我們還又能夠為國家做些什麼?而為了一句要為國家做些什麼,我們就該捨棄生病的權力?

那麼,為什麼國軍現行制度,就有生病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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