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粽新聞學第四講:楊照

前一篇提到蔡琰與臧國仁兩位老師的〈由災難報導檢討新聞美學的「感性認識」:兼談新聞研究向美學轉向的幾個想法〉,而我主要討論的,是這篇研究中關於美學思想方面的問題,因為當中的美學觀點幾乎都有問題,—我這麼做可也是出自一片好心,我擔心兩位老師真的以這樣的美學認識發展所謂的新聞美學,後來的人極有可能將兩位老師譏為晚節不保。而這一篇則是從該研究在講美學之外的另外一個重點—災難新聞—說起,而其實,阿粽新聞學開講到現在,第一講第二講還有第三講,講的全都是災難新聞。

如標題,第四講我要講楊照。對了,有位朋友自號武婕,曾經在網路上發表一篇對楊照軍旅札記的書評,也把我的爛書一起拿作了比較,這篇書評有兩項嚴重的謬誤,一、「書籍圃出版,銷售數字相當不錯」見鬼了,如果真的這樣的話,我現在也不用每天十塊錢過一餐,其二,我不是什麼新世代作家,我是個賤人,我唯二的兩個志願與興趣與性向與人生目標,就是吃飯與睡覺,如果您有事情找我,我會以為您一定是要來請我吃飯,要不就是要跟我一起睡覺,還有,我跟楊照有什麼好比的呢?楊照那個賤人再賤也不會比我賤呵。

好,開始講楊照。在前述的研究中,劈頭第一段就在引用了楊照在美國九一一攻擊事件後沒幾天,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所發表的〈可怖之美就此誕生〉,裡頭說:

…「我們反覆看見,同時我們反覆疑問,這到底是什麼。那在我們心底騷動,使我們無法將視線反覆的電視畫面上移開的,到底是什麼?我們究竟看到了什麼,我們究竟渴求看到什麼?…我們到底看見了什麼,我們究竟是因何感動?為什麼面對驚心動魄的災難我們不是掩起面來急急離開,到一個荒冷的角落悲傷痛哭,而是釘坐在電視機前面,無法離開也無法哭泣呢?」

蔡、臧兩位老師引用了這段楊照的話,在後面做的研究,認為這種悲情的美感就是好的,以後的新聞報導裡頭,應該要多多呈現這種美,不過在楊照〈可怖之美就此誕生〉的句子裡,雖然看到他「…反覆看見,那撞擊、那火光、那煙塵,我們知道在那裡,卻只能透過視覺的指涉去想像、去比擬的轟轟然囂囂然呼呼然,在瞬間迸發如燄那般壓縮混同的聲音,玻璃、鋼架、機翼、泥灰、人體與血液、生命與靈魂,霎時間不再能夠分辨的某種不再能夠命名的巨大。巨大不是其名,是無可形容中唯一能夠拾撿起的無望、無奈與無能的殘剩的形容詞。」這樣的反應,是來自於電視,不過跟兩位老師所說的在新聞中加入他那套美學,又是兩回事情。楊照以詩化的筆法指出災難如同葉慈所說的「可怖之美」,不過這好像也不代表,他可能會贊成以後在災難新聞中,就應該多多強調「可怖之美」。

楊照會怎麼想?最好的方法就是打個電話給他,跟他問清楚。不過我跟他不熟,而且我有陣子跟人講電話,都是以「嘿嘿嘿」當成發語詞,我猜想就算我有他的電話,我壞毛病一來,楊照可能就馬上掛斷了。那怎麼辦?

楊照與中國時報今天非常乖、非常配合的,知道我今天想知道楊照怎麼想,就提供了我所需要的材料。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今天刊登了楊照的〈曹錦輝為什麼不能投曲球〉,人間副刊給的小標題是「另一種專業—棒球」,這麼個小標題也是莫名其妙到了家,楊照這篇後半截雖然以很長的篇幅在講棒球,但是整篇文章的目的很清楚的就是在新聞學的問題上。

前半截文章在講在九一一之後紐約時報的新聞處理,紐約時報將為每位在事件中的罹難者,每天以半版版面,製作他們的生平小故事,而紐約時報將這半版版面,與運動版放在一起,版型是從中隔開,上半版與下半版的走文是顛倒的,天與地分別有兩個報頭,也就是說,你拿到報紙的時候,你可以清楚閱讀上半版的罹難者故事,而體育版是顛倒的,你必須把報紙旋轉一百八十度,才可以閱讀體育版。楊照說,這種版型的用意在,即使在這種災難發生的時候,「再怎麼瑣碎、無聊,即使被頭下腳上倒過來擺放著,運動與體育版(阿粽註:這兩個版有什麼差別,楊照說廢話,扣分)絕不肯人間蒸發」。楊照想說什麼?他要說的是,這個世界反了!

後半截在講新聞報導如何精細的講曹錦輝為什麼在登上大聯盟的第一場球賽,為什麼不能投曲球,楊照的用意是,這種報導很無聊,用很多的篇幅描述在於清楚說明這種報導有多無聊,不過無聊也只有一次,我覺得既然很無聊就不用多說,引個結論就好,這結論頂清楚的:

「活在球迷的顛倒世界裡,弄懂了曹錦輝為什麼不能用曲球,弄懂了曹錦輝二縫速球為什麼變得威力驚人,我們安心了,彷彿整個世界之災難與哀傷,至少在這一刻都離我們而遠去了。至少這一刻,我們寧可當球迷,住在頭下腳上的世界裡,不必去管總統大選,恐怖主義攻擊和國家財政破產的危機……。」

所以中時編輯下的「另一種專業—棒球」誇獎楊照有棒球評析的專業,在楊照文章的脈絡下,分明就是故意要引起誤讀,標題應該下「另一種無聊」或「另一種逃避」才貼切,不過這不重要,笑笑就算了。楊照認為好的災難新聞報導,就在文章的前半部,他說:

我印象深刻,《紐約時報》在事件發生第三天刊出了一個特別的欄──「在失蹤者當中」(Among the Missing),不是列出失蹤者名單,而是刊登了二十篇失蹤者的小傳,他們姓啥名啥,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會在那個要命的時刻在那個要命的地方,以致於失去了音信,他們的親友記得什麼、想念什麼……

這個欄隔天改了個名字,改成「哀傷的容顏」(Portraits of Grief),繼續日復一日刊登關於失蹤者的訊息。

我相信很少人讀「哀傷的容顏」,不會覺得眼淚似乎快要奪眶而出。這個欄前後動員了一百一十位記者參與其中,報導了超過一千八百位罹難者的生平故事,每位記者幾乎都是噙著淚做採訪、噙著淚完成文稿的。因為他們聽到的是親友們的最真摯的懷念,他們報導的是每一個人在突然消失時,周圍的人感覺到的空洞、匱乏與被剝奪感。

負責處理這個專欄的編輯,不斷地發備忘錄給參與採訪寫作的記者,他反覆提醒的其實只有一件事:別讓這些罹難者的畫像寫得公式化、制式化,要挖掘出這個人在他所愛與愛他的人心目中最獨特的事蹟。換句話說,他不應該只是「九一一罹難者」,而是真實活過的一個獨特惟一的生命。

在楊照這段文字中,我讀到災難新聞的中心,不是啥勞子的新聞價值,不是什麼荒腔走板的美學,答案很簡單,答案只有一個字—

「人」。

活生生存在的人。

有血有肉的人。

像你的親人愛侶同學朋友一樣,有生命歷史的人,有愛有恨的人。

「是了,新聞用『無名』的方式處理集體死難者,將死難者簡化為統計概念,小說家才用小說觸成把死難者複雜化、還原為真實經過的生命。」

而楊照這裡所說的「新聞」與「小說」,差別不在於美感的有無,而是「非人」與「人」之間的分別,製作災難新聞,也不在於考慮你的新聞工作者職責是什麼,你要關心的也不是你要怎麼展現你自己他媽的自以為是的專業,而是你是一個人,你的讀者是人,你的報導對象也是人,請把什麼「一段守門人客觀且理性的專業工作過程,到閱聽眾主觀且感性接收間的連續且持續進行的情感與認知過程狀態」丟到垃圾桶去,守門人跟閱聽眾有什麼差別?都是人,傳播就是兩端都是人。套用布雷希特的劇名,人就是人。

我這個賤人在這邊同意楊照這個賤人的話。

而「而是釘坐在電視機前面,無法離開也無法哭泣呢」這話,又讓我想到五叔一家人罹難於華航CI676班機失事的時候,在八十七年二月十六日晚上,我和父親兩個人一同釘坐在椅子上,看著電視上的新聞不斷重播,徹夜未眠。我想到了那個晚上。

讓我再覆頌一次。

人。

5 thoughts on “阿粽新聞學第四講:楊照

  1. 經由閱讀你的文章終於讓我了解楊照到底在寫什麼。
    「都是人,傳播就是兩端都是人。套用布雷希特的劇名,人就是人。」這句話好

  2. 其實楊照的那篇文章並不難懂,問題是在編輯過程中,卻被刻意添加了讓人造成誤讀的元素。

    突然好想寫一本「對抗編輯—讀者的戰鬥手冊」之類的東西。

  3. 其實也有很多東西,是作者寫的亂七八糟不知所云,而編輯費盡心力來修改的……

  4. Pingback: 汗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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