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幾個月,就會固定收到南天門直轄台中聖賢堂刊行的免費善書《聖賢雜誌》,而每次收到《聖賢雜誌》的時候就會難免想起外公,原因無他-收件人就寫著外公的名字。
剛從台南回到台北,搬到現在的住處,第一次在信箱中發現《聖賢雜誌》的時候頗為訝異,那時候外公早就搬離了這個地方十幾年,甚至都已經過世兩三年了,很意外台中聖賢堂還記得有這麼一位訂戶,不過更有可能的是,他們在寄發刊物的時候,完全忘記了這麼一位訂戶還在不在。
訝異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聖賢雜誌》本身。台中聖賢堂在民國七○年代以在台灣各地電話亭散發《地獄遊記》名噪一時,內容講述主角楊生在濟公活佛引渡下前往地獄遊歷、拜訪十殿閻王,之後《聖賢雜誌》則是以眾多神明透過扶鸞傳遞的道德勸戒,以及邱堂主的釋意為主要內容,大抵上採取的是釋道合流的教義,不過最近幾年倒也愈益國際化-四五年前玉皇大帝的神權和平轉移到文衡聖帝身上,就是由儒道釋耶回五教共同選舉推派的。不知道改天會不會是哪位教宗或是哈里發擔任玉皇大帝乙職。
不太知道為什麼外公會成為這本刊物的訂戶,這與小時候我所聽到的家中對於信仰的觀念,大異其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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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歲之前都與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似乎需要解釋一下當時的狀況,而以下描述有些實在過於遙遠,所以很難精確-我父母從小就都住在台北市復興南路某個眷村裡,1975年結婚的時候兩人都是中尉軍官,並且在眷村裡頭買了房子,房子買了沒多久,我和舍弟出生也沒多久,就傳出眷村要拆除改建成國宅,雖然改建後就可以住進十幾層樓高的鋼筋水泥大樓,但是在改建期間,眷村居民就得另外找地方住。而在幼小心靈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是,有天母親拉著我和弟弟去外公家過夜,隔天發現原本的低矮二層樓還有個小院子的自家平房被夷為齎粉瓦礫,上面還停了一輛怪手。
因為是同一個眷村,所以要找地方住的,就不只是我們一家四口,還有我祖父母以及外祖父母。顯然父母在軍中的收入並不足以支應剛買了房子又得找房子的需求,而祖父與外祖父都六十幾歲,均已退休。
後來的決定是,我父系那邊的親戚男丁多,祖父母住到伯父那邊,而我母親這邊五個兄弟姊妹中,只有一個還在念書的弟弟,母親又是長女。於是,父親從軍中退伍去跑遠洋漁船(那時候報上有很多「馬上上船,電某某船長」的廣告),好在台北縣另外買一棟房子,我與母親與弟弟,則與外公外婆,排行最末的四舅與姨媽,一起住在這房子裡,也就是我現在的住處。 父親直到眷村改建完成才上岸(這段期間不知道從海外哪裡弄來了一只鸚鵡螺還有一對象牙雕飾,然後被不識貨的我和弟弟在家砸爛),一家四口全家搬回台北市區,搬出去的時候好像還不太會說話,回來已經十歲了。
用來購買房子的,是家父在印度洋上拿命換來的錢,至於房子裡這麼七個人日常吃飯生活所需,除了定時要去辦什麼「大口小口」的眷補證,領取那種混合了新米與舊米、煮起來總是會一邊白一邊黃的米,大概就是要靠外公的退休金跟母親的薪水維持了。
總覺得父母可能也因為這段青年時期的經歷造成了什麼精神創傷,在父親上岸之後,父母之間吵了將近十年的架。父親在還沒有搞清楚當父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就在大洋上漂流,回來之後也沒辦法馬上進入狀況,母親好些年來則都是母兼父職(回想起來要照顧的範圍可能還包括我舅舅和姨媽),工作又是職業軍人,性格也被磨得比男人還要男人。我的國小老師都誇讚我的美勞作品相當獨特,別人畫「我的媽媽」這類題目時,畫得形象都像是少女漫畫的公主,有著不成比例大小的汪汪淚眼,我的呢,我在假日看到的母親是,拿著羽球拍暴力殺球。
所以可以這麼想像-家中已經有一個實質決定而且習慣決定如何收支以及子女教育的像是男主人這樣的角色,突然又多了一個長年不知道家中狀況,而且有一陣子又賦閒在家兼進修,需要想辦法重新就業, 總覺得自己被忽略, 但是又應該是男主人的男主人,家裡的兒子則是在襁褓中不知道什麼是讓父親擁抱的滋味,父親出現的時候則是已經重到抱不動。-就是這樣的狀況。
加上生活空間狹小(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張毅導演的劇組透過外婆,借了我們家客廳拍攝《我就這樣過了一生》的一景,楊惠姍飾演的女主角辛苦一生之後,最後住在國宅,跟多年不見的朋友如文英阿姨等人碰面,朋友問「過的好不好?」楊惠姍說「還不就這樣,就住在一個鴿子籠裡頭。」可見空間狹小有電影為證-不過,我們把客廳借給你拍戲,結果你說我們家是個鴿子籠…而之後他們倆去賣一種很貴很貴的石頭,我們家還是住在這個鴿子籠裡頭。另一方面,隨著這幾年的台北房價的漲幅,就算是鴿子籠,這房子後來好像也被搞得頂貴的),所以兩人宣洩情緒的方式都是先叫小孩滾進房間(這一步經常會略過),然後把家具檯燈碗盤摔個稀巴爛,客廳裡頭比天安門廣場以及野百合的中正廟還熱鬧(話說回來,我一直記得我一開始扳斷了鸚鵡螺的開口,但是鸚鵡螺可能是被家父自己砸爛的)。
對於子女教養來說,這對於生活技能的培養助益匪淺-讓子女很早就知道碎掉的碗盤要用報紙包好才可以拿去丟,而如果遇到以不規則形狀灑在地板與家具上的指甲油呢,則要去油漆行買松節油才擦得掉,不過這種東西在家裡倒是常備。而且雖然當時就只有三個電視頻道,但是家裡還是經常買新電視。
可是說起來母親是職業軍人好處不少,母親政戰學校畢業後,先是在三軍總醫院任官,接著調往軍醫局,從我有印象以來母親身上就已經別著一枚梅花,軍銜呢,雖然兒不嫌母醜,但是母親幹的是最讓人討厭的政戰,而且是政戰當中最讓人討厭的政四。所以小時候生病都是往三軍總醫院跑-上班的時候順便把兒子丟去旁邊看病便是了-除了去藥房拿藥可以隨便拿之外(所以自小總有退燒藥啦胃藥啦這些藥品很便宜的印象,因為每次都拿一大堆,冰箱裡頭也擺了一大堆。或是,其實本來就該很便宜,但是外面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貴?)看病的時候,也可以聽到醫生這麼畢恭畢敬地說-
「『學姊』的『公子』這次有什麼病痛呢?」
-你什麼時候會被人稱呼為「公子」?頂多去買衣服的時候還會有人跟你說「帥哥,要不要試試看這件」。所以就算是一個回想起來實在亂七八糟的童年,至少也被人稱呼為「公子」過,而我的一顆蛀牙也可能影響一位國防醫學院出身的青年醫師的忠誠考核,可能決定他會不會是一個共產黨,而在這樣一個相互監視相互壓迫的環境下,我可以受到如此禮遇的醫療資源,禮遇到了實在是,嗯,特權。只是,良好的醫療也可以成為一種特權,也是一種怪事。
而父親在這段期間培養了一種可怕的觀念。我後來才知道我父親賺來的錢不但買了台北縣這個房子,我祖父也跟我父親拿錢,在台中買了一塊地-我祖父花我父親的錢買房子,我外公也拿我父親的錢買房子,雖然後來都登記在我父親名下,但都是沒跟我父親討論地段就買了房子,父親一直對購屋的地段非常不滿(就我來看,我也覺得非常差),於是他也就暗暗的發誓-他一定也要花兒子的錢買房子。而這個心願強烈到可以對於近年來全球大蕭條但房價仍然不合理、與青年的日益貧窮化,完全視而不見。
所以當他的兒子還在為碩士論文焦頭爛額而且存款快要見底的時候,也會突然冒出一通電話,說他在哪裡又看到了一個很漂亮很不錯的房子;後來有時工作開會的時候也會接到一樣的電話。顯然他對於兒子在念什麼書做什麼工作似乎不事很有概念了,但反正就是很有默契的知道可以拿什麼當話頭,而什麼慶賀父親節也不用特別去猜想父親會喜歡什麼東西,他喜歡什麼實在是太清楚了,但反正就是買不起。而這個觀念在日常生活中的影響還在不斷醱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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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頭巷尾都在散發《地獄遊記》的國小一年級、還是二年級,有天中午下課,從學校拿了一張「家庭狀況調查表」回來,要家長填寫之後隔天繳回學校。調查表裡頭不外家裡頭有幾個人,家人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並且以一種極端沒有統計意義的方式詢問你的家境如何-你家是清貧?貧窮?小康?富裕?我只知道每次都是勾選小康,但其實從來不知道小康是什麼意思,或是怎樣的程度才叫做小康。
母親還在工作,要先打西康總機再轉軍線電話才找得到人,而小時候還真不懂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電話。這種事情應該不用麻煩母親,外公在家,所以去找外公。
「…還有宗教。老師要問我們家裡頭是信什麼教的,是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還是回教?…我們家有信教嗎?」
外公操著濃厚的江西鄉音。「我們家是革命軍人家庭(e,h 吃國民黨奶水的家庭,具體表現為前述定時要辦理眷補證,以及外公拿來喝茶的茶盞旁邊總是以金字寫的「黃復興黨部贈」字樣。),信的當然是國父遺教!」
-國父遺教與《聖賢雜誌》,應該是差頂多的。
「…國父遺教?我們老師好像沒有說有這個教。我們家可不可以信別的教?」
「不要國父遺教,那就是總理遺教。」
「…到底什麼是國父遺教?」我被這個答案似乎被弄得有些哭出來。而回想起來,也不知道外公是認真的,還是隨便找個名目敷衍小鬼,是靈光一閃的發明,或是某種自嘲。沒記錯的話舅舅好像也在旁邊,一邊聽一邊笑,然後講了一段小學生想來聽不懂的長篇大論-「國父遺教喔?你不知道什麼是國父遺教嗎?國父遺教就是-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
「所以我們家信國父遺教囉?」我將這幾個字的注音符號填了上去。
老實說我對這個答案還是頂懷疑的-我們家怎麼會信一個別人都沒在信的教?母親回家之後又問了一次,家母的回答一樣不假思索,是國父遺教。顯然,如果這個答案的初衷是敷衍小鬼的話,我絕對不會是被敷衍的第一代。
而在後來幾次的調查中,我們家在信仰這一欄上的答案一直是搖擺的,因為我父親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父親說,我們家信的是「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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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外公信的是國父遺教,這種教的教義也可以讓人的目光恢宏、無懼生死,還是因為曾經長年在國民黨的軍隊使然,外公倒是真的有過表現得是無懼生死的驚人之舉。
一早外公外婆一起出門,回來的時候外公一臉悶氣忡忡,外婆則跟在後頭嘮叨不停。
「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哪有人去參加朋友的喪禮,還會嫌人家的祭文寫太長,念太久的?獃不住。你跟人家都已經是幾十年的朋友了,人家祭文長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會忍一忍嗎?忍一忍不行嗎?你這樣讓人家多難看,連你自己也難看,我跟著你一起出去連我都難看。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有毛病!」
「反正就是囉嗦。人都已經死了還講這麼多做什麼?-我死的時候,一樣不要給我說那麼多廢話!」
「你要怎麼樣是你的事,你去人家那邊,是人家那邊的事…」
我以為外公應該無懼生死,或是淡看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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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某個晚上,外公外婆(應該還有舅舅?)一起用餐,飯吃到一半,突然身體僵直,外婆正想發問怎麼回事,就聽到一聲脆響,看到飯碗打翻在桌上,外公的身軀倒下。我們家的電話響起,然後全家也趕到加護病房。這是外公第二次,以及最後一次中風。
接下來幾年外公就被病魔折騰直到終點,生活可以只用幾個關鍵字說完-病床,在出院之後,家裡也必須擺一張像醫院那樣的病床,這樣外公才可以在親人的攙扶下翻身,或是坐到-第二個關鍵字-輪椅上。輪椅上的外公除了保暖衣物還需要毛毯,眼睛睜著卻總不知道看往哪裡,癱坐著就像是全身都散了一般。原本就很難懂得江西鄉音變得更為難懂,每次看到我叫的卻是我弟的名字。接下來的關鍵字是看護、菲傭(後來合約到期還有另外一位印傭)、成人紙尿布,還有哭泣。
哭泣,不停的哭泣。在每個家人嘗試幫他翻身的時刻、在手中秤著他的重量,而關節卻無法自由活動的時刻哭泣,在想要刺激經脈達到肢體復健,所以特地用生薑煮洗澡水泡澡時,因為強烈的刺痛而哭泣。有人來看他的時候,哭泣,還有明明就在輪椅上坐著好好的,就開始沒有緣由莫名地哭泣,也不知道是為了疼痛而哭,為了必須要讓家人照顧自己而哭,為了有時因為治療或沐浴而必須漬赤裸面對別人而哭,為了響起了什麼而哭,或是生而為人本來就應該哭。而你就看著曾經會以怒意面對朋友祭文太長的外公,無盡的哭泣。,
當我穿著迷彩制服,從尚義機場飛回松山機場時,外公已經躺在鮮花與十字架環繞的棺木裡。最後外公的選擇是基督教-又信總理遺教又信天主,想想實在很像是蔣介石的翻版。家人都記得外公希望他的祭文不要長(這種事情要忘記很難),牧師只用了寥寥幾分鐘就說完了這位主內弟兄的生平,在場諸位一同祈禱,接下來的典禮內容就不說話了,先是讚美主耶穌的詩歌,再來表弟為外公演奏了一曲小提琴。不久之前表弟也才入選了由譚盾指揮的 Youtube 樂團,是台灣唯一入選的一人,所以這段演奏也該是世界級的,獻給外公的演奏,是世界級的。
而我那時候腦袋裡頭還是被軍中的雜事所盤據,想著穿慣了一身磨損破爛的迷彩服時換上一身西服的不舒適,想著接下來的那個月要怎樣就算人在外島服役也可以順利通過碩士班入學考試,怎樣在退伍的時候,再來寫就一本充滿恨意的書。還有在離開部隊的短暫時間裡,怎樣可以讓腦中變成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想。
一如每一個台北的春天,粉紅色與白色的杜鵑花顫巍巍的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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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父遺教到基督教。
還是搞不懂《聖賢雜誌》是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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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在想,就算外公說他信的是國父遺教,最後舉辦的是天主教的喪禮,但或許某些《聖賢雜誌》裡頭會出現的道德條綱會更對外公信仰的胃口,印象中書架上沒看過聖經,可能有本三民主義,倒是講忠孝節義的東西不少,像是岳飛、文天祥啦,或是徐達常遇春在鄱陽湖上大破陳友諒的故事書,而外公也會叫我去背誦那些東西。
像《聖賢雜誌》裡頭有《三字經》,我就背過《三字經》,那應該是小學二年級暑假的功課, 四年級是《正氣歌》 ,三年級呢,是《朱子治家格言》,-以前在牆上就擺了一幅《朱子治家格言》,是文徵明式的小楷,因為是掛在牆上,所以背的時候也是站著背的,不過現在都沒辦法記得很明白。
說起來,就算背了《朱子治家格言》,實踐起來當然又是另外一回事,劈頭第一句-「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現在要我黎明即起,不如殺了我。倒是其他幾則條綱是可以在生活當中訓練成身體習慣,像是「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這一句,就可以化為具體的訓練內容:在用餐的時候,餐桌上面有什麼,就要全部吃光。
而要達到把餐桌上的所有東西都吃光的目的,基本上就要按照一套飲食規則,就是先吃飯、再吃菜,以避免吃了最好吃的東西之後,就浪費了其他比較不好吃的東西。所以如果你眼前有一份排骨飯,第一步就是先把飯給扒完,再來是吃配菜,最後才開始啃排骨,最後如果還有一些飯粒的話,再一粒一粒把飯粒吃完,如果飯是用碗裝著的,則可以選擇倒盛碗湯,把飯粒混入湯汁裡一起喝下去。
老實說以現在飲食的精緻程度,還是應該如果吃不下就不要吃那麼多比較好,不然以這種飲食方式,後來一定容易發胖,而在成長時期就這樣吃,大概小時候就把胃壁給撐大了。不過會在身體上留下痕跡的,也大概就可以形成比較不會磨滅的記憶。
如果是外公下廚,有極高的機率會是外公的招牌菜色「呼嚕麵」,主要材料是機器麵條,至於其他的材料呢-則可能是任何材料,有的時候是菜葉、是番茄、有的時候是肉絲,反正中華飲食文化博大精深,大概什麼東西都可以丟進湯麵裡頭,而你把手邊有什麼材料都呼嚕呼嚕地跟麵條一起丟進碗裡,就成了一碗「呼嚕麵」。
而有次外公煮了一碗麵,從外觀看起來,碗裡頭什麼都沒有,就是一片乾乾白白黏在一起,在碗中壟起像是一座小山一般的麵條。我跟外公說,看起來好難吃,外公的反應則是,不管看起來覺得好不好吃,麵已經端上來了,就是要吃下去,而且要吃完。
心不甘情不願的動了筷子,掀開了麵條,才發現原來麵條不過就是上面一層,嘩,原來麵條 下面蓋著一大塊油滋滋的花生燉豬蹄膀。把麵條蓋在主菜上頭這種作法似乎也超過嘗試之外,你在外頭吃飯絕對不會有那個店家會這麼幹。
外公這麼做的用意顯然是要外孫先吃完所有的麵條再去吃蹄膀,但是總覺得那一瞬間似乎學到一件道理-在外觀上表現得低調平凡,似乎才更能夠因為內在而讓人驚喜。而說起來蹄膀加上麵條也不是多麼怎樣的東西,但也可以成為一件讓人驚喜的東西。而麵也就是實實在在的麵,吃麵就是要實實在在的吃完整碗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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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公生病前的幾個月,也不知道是已經有了某種預感,還是其實計畫很久或心血來潮,總之找了家打字行,印行幾百本自傳分送諸親友,在幾頁米黃模造紙用上大號的印刷楷書,加上一片簡單的黃橙橙的書皮,看起來就頗有某種時代風格。自傳裡頭寫的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就算平凡,但是仍然肯定某種實有。
文字不多,也寫得洗煉簡單,像是按下了遙控器的快轉按鈕,飛快寫完截至當時的梗概-民國某年在江西贛縣出生,家中原本有哪些人,年輕時就遇到戰爭,跟著國民黨的軍隊到了四川,在四川認識了外婆,接著又跟國民黨來到了台灣,先是住在台中(好像是前陣子拆除的霧峰光復新村?),接著因為調職到了台北,退伍後轉任教職…。家鄉有哪些細節?在軍中經歷過多少的戰爭?職務上經手過哪些艱難的任務?都略過了。
戰爭、砲火、遷徙、奔波,那些巨大的敘事有什麼好寫的呢?就算寫了,也不過是重述-在世局的洪流中,個人不過就是隨之沉浮一粒渣漬。
反倒是,如果不看前半段,從中間開始看,還會以為這本小冊子是本家譜,後面滿滿的寫著所有家人的姓名。在快轉過了人生的幾個切片之後,卻是以極端對比的詳細記下,哪個女兒兒子什麼時候出生,在什麼學校畢業,之後做了什麼工作,配偶又是什麼人,生下了哪些孫子孫女。 外公在自傳裡頭說,他一生當中的最大的成就,其實是所有的子女都撫養成人,成長過程都健康,就算收入並不多,也都讓子女受到完整的教育,有正當的工作,而下一代之後又有了下一代。
所以在這一生中自然是要有些什麼實有的,要不自傳也不用寫了,不需要還要本自傳,藉以證明曾經有過這個一個人生存過的痕跡。即便字裡行間在最末洋溢的滿足感,種種現世之安慰,在不久之後,在疾病與死亡的面前,看來也是如此不堪一擊,自傳剛印好的哪一刻所有家人來領取,齊聚一堂,倒真熱鬧的像是過節(又,好像其實就是在一年三節中某個節的時候印好的,但我只能夠記得當時的畫面,完全記不得時間)。
家人來領取外公的自傳,自然外公應該是主角,但記得那天聽到的都是幾個姨媽熱烈地說話,外公其實一直一個人在餐桌邊一張椅子上靜靜坐著,看著家人,沒說些什麼,像是即便他其實多想為自己留下記錄,但是想到要說起自己的事情,當焦點集中在他身上,卻還是有些不自在,或是靦腆。
這本自傳也沒有辦法提供家裡到底信的是不是國父遺教,還有怎麼會成為《聖賢雜誌》訂戶的線索,很可能不但是《聖賢雜誌》忘了外公,外公也忘了《聖賢雜誌》,而因為沒有線索,所以也無從解答,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無從解答。倒是自傳的寫作,與外公的名字可以相互呼應,以家為全,因家而全,我的外公叫做吳家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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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 年八月,外公的長女的長孫在台北市出生,與此同時在台灣這個地方沸沸揚揚的,是在太平洋對岸舉辦的世界盃青棒與青少棒錦標賽,八月二十三日台灣代表隊雙雙奪得金牌,欣逢諸多喜事同時到來,外公信口就吟出一首詩-嚴格說來是打油詩-以眼前青棒奪冠,期勉外孫之未來。
這個家庭日後為外孫準備了許多背誦的材料,而第一首學會的不是什麼千古絕唱,就是這麼一首打油詩,因為這是外公特地為外孫做的詩,是外孫的出場詩,雖然外孫日後往往覺得自己不過是爛命一條,但說來居然還有這一條主題詩作。
文字是有問題的,比方說,把「打棒球」稱為「打棒」,就讓人摸不透原來是打棒球的意思,還以為是武俠小說裡頭的打狗棒法之類。詩中表現的期望,似乎也是矛盾的,詩裡頭希望外孫揚名,外公自己似乎從來就沒有出名的打算,為什麼會希望子孫出名呢?怎麼看出名都不像是一件好事。而以青棒為目標呢,則似乎要感嘆,人實在無法預見台灣棒球接下來的發展,預見職棒聯盟因為亂七八糟的利益而分分合合,還有怎樣與賭博及黑道糾纏,當年那麼多選手打國家代表隊打職棒,成名了,然後呢?
結構上-最後期望的是勝利,但是卻又沒有提到激昂熱血,沒有提到衝勁,甚至沒有提到需要下的工夫,反而講的是「禮讓」以及程序的細節。所以不管台灣的棒球變成怎樣,拿球賽比擬人生,讀來又有那麼一番意思-球賽是 game,雖然要贏,雖然有輸有贏,但不過就是 game,輸贏很重要,讓 game 不失為 game 卻可能更重要。但有時候你會希望一場精采的比賽一直打下去,不是拿其他的選手其他的隊伍,而是拿比賽的終點當做對手,而你只能夠做出這樣的結論-總會有個結束,你不可能是贏家。
一晃眼居然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的事情。
茲將這首打油詩恭錄如后:
《打棒歌》
打棒打棒打棒,打棒講求禮讓,
先向主審敬禮,然後上場揮棒,
打好打個全壘,打壞被判出場,
願你有如青棒,顯親揚名爭光。
這些故事就需要有人寫下來,幹的好。
Typo:我就被過三字經
好看。
有出場詩真是太豪華了
今天是八二三呢。
看著看著總有種正在讀早期的駱以軍的感覺。
真是好文章.
zonble 你好:
在批兔看到此文,循線至此,欲徵得轉錄許可。
看到你的聲明,故在此報備一下:
將本文轉錄至批兔(telnet://ptt2.cc)個人隱板 Lurvetimus.
會附來源網址及作者ID。
感謝你寫出這篇好文章!
晚了幾分鐘,祝你生日快樂:)
感恩,不過其實生日應該是幾天前就是了。 🙂
我也很想念我的爷爷
讚!!寫得好!!就好像一碗好吃的呼嚕麵!!
該讓周杰倫幫你外公寫首歌才是,把那首「打棒歌」入詞一定很讚。
真是好文!
我們老家還有看到這雜誌記來…可是我爸除了佛教應該也信國父遺教吧XD
好感動..
Zonble
這篇寫得非常好。
前幾天因為朋友推薦,上網瀏覽了幾篇龍應台女士新書大江大河1949 的部分內容,看了之後覺得強烈不適,但當時又說不清楚那些文章到底哪裡不對勁,直到看到你這篇外公,心裡的鬱悶才得到紓解。
“戰爭、砲火、遷徙、奔波,那些巨大的敘事有什麼好寫的呢?就算寫了,也不過是重述-在世局的洪流中,個人不過就是隨之沉浮一粒渣漬。””自傳裡頭寫的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就算平凡,但是仍然肯定某種實有。”—-這幾段話寫得太好了。
那一代的外省人,哪一個的人生足跡不是攤開來就是半部中國現代史、半張中國地圖?可是我所見過的外省長輩,包括我的父親,每一個都是豁達不羈、淡看生死、極度有趣的人。他們對家庭子女付出的時間和精神非常多,我想,這呼應了你談到的”實有”。在他們的談話中,極少出現憶苦思甜的感傷追憶,倒是對時局新知顯出極大興趣;換言之,他們是活在當下的一群人。
我三年前來到上海居住。生活在中國的人,會有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上一代的自不待言,他們經歷過的東西在台灣的人根本無從想像。而這一代的中國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留在家裡的,另一種是外出打拼的。就說我家的阿姨( 就是幫傭 )好了:阿姨比我小一兩歲,老家在安徽農村,老公也在外地打工,家裡三個小孩交給公婆帶。阿姨一年才回老家一次。為什麼不多回去幾次呢? 因為阿姨兼了好幾份差事、因為路途遙遠、還有,因為回家要做的事比在上海更多更累。只有民工才這麼辛苦嗎? 不是的。單單在上海市,就有很多”週末夫妻”:夫妻兩人都在上海,但工作地點相距太遠,只好各自住在公司宿舍或附近,週末才見面,小孩也早早就送到寄宿學校讀書。連家人相聚的機會都那麼稀少,現實工作上的機會就更不必談了。那麼留在老家的人呢?簡而言之就是犧牲個人意志,承擔家族老小。我們這些在核心家庭長大的小孩,根本不知道家族的束縛為何物;而在都市中生活太久的人,也早就分不清楚鄉下小鎮裡緊密的人際關係,到底該算是人情味還是監視網絡。我仍然清楚記得高中時讀巴金的”家”時,自己有多慶幸我爸爸是三代單傳、人丁單薄。十八世紀的英國鄉紳搬到倫敦之後發現自己無人理睬,卻也同時找到了真正的獨立自由。我在想,那一代遷徙到台灣的外省人,是不是也一樣呢?脫離了原生家庭、離開了固著也許百年以上的土地基業,到達一個這麼小小的島上,一切依靠都沒了,但也一切都自己做主。故土不過是遙遠的想像,自己身邊的家人孩子才是需要珍視的實有。
所以我對龍應台新書的不適感源自於此。我所了解的那一代到台灣的外省人,並不見得需要別人寫他們過去的故事;即便要寫,也絕不是哭調仔。說句公道話,當初到台灣的人,境遇絕對比留在中國的人好。如果是要寫給台灣人看,我覺得 Zonble 這篇”外公”酣暢痛快,反而比較能呈現真實面貌;如果說是要寫給中國人看,那就是笑話了,中國一大堆人自己的故事比這個更慘,何必來看你掃墓?
好文章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歷史
差別只是在於影響力的大小
好文好文,好感人。有感情又不濫情的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