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搞不清楚的事情。

我還是搞不清楚在 1995 那一年的夏天是發了什麼瘋，跑去學了 UNIX 系統管理－怎麼看，都不太像是對新聞科系的大一學生而言有用的技能，而過了十多年之後再回頭看，也不太會想要以管理主機當工作來做。

可能是因為平常只能夠接觸到安裝微軟的 DOS 6.2 系統與 Windows 3.1 的 486DX4，搭配解析度只有 640×480 的 15 吋 CRT 螢幕，就總覺得放在學校計算機中心裡頭放在獨立房間的那些工作站主機很厲害－那些主機配備的是 19 吋的 CRT 螢幕，比你家裡的個人電腦螢幕大得多，連用來連接鍵盤滑鼠的介面接頭都長得不一樣，主機的大小比你家裡的電腦小，但是卻具有更強的運算能力，因為 RISC 架構的電腦跑得比 CISC 快，那些機器不像你家裡頭的電腦，可以一次做很多事情，可以同時讓很多人一同使用，多驚人呵。不過現在隨便一台智慧型手機，都比當時的工作站快。

日後想起來，Open Window System 的 GUI 介面實在是有夠難用，在 cxterm 裡頭輸入中文、還有看點陣的楷體字，也只能夠用痛苦形容，後來有 xcin，也還是只能在終端機裡頭打字。不過，搞不好在人生某個不堪回首的片段當中，在一段當時你覺得青春洋溢但日後希望趕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中的時光裡，你就是不會覺得，操作這些難用的系統並不是自己沒事找罪受，反而就是有一種自以為別人不用但是我會用的自我感覺良好。

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全球最流行的一部電影是《侏羅記公園》。－電影中描述，用來管理整個園區的就是 UNIX 系統，也就是因為那位有些 Geek 味的小女孩知道如何操作 UNIX 系統，才有能力打開被鎖死的閘門，讓一群人從史前生物的爪下逃出生天，所以哪天我也被迅猛龍包圍，會 UNIX 指令可以救我自己一命。當然，在現實生活中，有可能包圍你的，可能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恐龍。

更有可能的是因為那時候聽說了一個名詞，叫做 Internet。聽說 Internet 會是傳播科技的未來；聽說有個大我沒幾歲、叫做 Mark Andreessen 的美國人，剛從學校畢業辦了一家公司，股票在華爾街一上市就賺了好多好多錢；聽說在台灣，已經有學校弄出了超文本網站，叫做什麼新樂園，既然都已經有人在做了，我好像也應該來弄點什麼東西；聽說想要做任何跟 Internet 有關的事情，都要先學會 UNIX。

要收發 email，你需要會 UNIX 上的 mail 指令，而因為是在 UNIX 上面寫信，所以你沒辦法用你已經會的 PE2、漢書或是 Word 5.0，你要會用 vi；而你想要做網頁，不但網頁要放在 UNIX 主機上，而且你還要知道怎麼裝一套由 CERN 寫的、叫做 httpd 的軟體，不過，聽說最近又有另外一套，似乎比較好，叫做 Apache。而聽說你想要學 UNIX 的話，你就要去半山腰的傳播學院大樓，去找電腦室助教。

系上的電腦室－因為這個科系向來浮誇的傳統，其完整名稱叫做「新聞編採自動化實驗室」－說來十分奇妙。姑且不論佈線亂七八糟這些事情，這裡最大的特色是，在這個小小約莫十來坪的空間當中，擺了大約十來台電腦，居然每一台電腦裡頭，系統都不一樣。

原因應該是每年都是部分汰舊報廢換新，換個一兩台，然後新的機種用的又是不同的隨機 OS。電腦室的主要任務是支援實習報紙的編排，十幾台機器中，有十台麥金塔電腦，拿來跑些 Aldus 跟 Adobe 軟體，因為是分批買進換新的，所以有的是用 68K CPU 的 Quadra、有的是 PowerMac，有的跑 OS7.0、 有的跑 OS7.5，然後蘋果那時候給的中文環境每個版本都不太一樣，有的是全中文化的系統，有的是可以顯示中文，有中文輸入法，但是 Finder、SimpleText 還有其他程式卻都還是顯示英文，同樣都是 Mac，從鍵盤上按下開機按鈕後，你看到的畫面都不太一樣。

此外，為了要處理文稿，所以有兩台跑 Novell NetWare 的 File Server；因為要用一台 A3 雷射印表機輸出校樣，就又有一台處理輸出運算的 RIP；當然還是需要有處理一般文書公務的個人電腦，所以 DOS 加上 Windows 3.1 的個人電腦也跑不掉，這種個人電腦有兩台，後來一台跑 WIndows 95，一台跑 Windows NT 3.5，以一個文科學生的眼界來說，這樣的規模，已經幾乎是座迷你 OS 大觀園。

在牆邊則是四台 Sun 工作站，兩台 Sparc 5、兩台 Sparc 20，Sparc 5 跑的是 SunOS 4，Sparc 20 跑的是 Solaris 2.4，而 BSD 系的指令與 SYSV 系的指令，用法又一整個不一樣，這些廠商當年真不知道在想什麼。這些機器當然沒什麼人在用，新聞科系嘛，而新聞科系會買進這樣沒什麼人用的設備，大概也是因為有人聽說傳播媒介的未來就是 Internet，要在 Internet 上面做些什麼，就要透過 UNIX。

我跟助教說，我是大學部一年級的學生，我想學 UNIX。

接著，我就搞不清楚，為什麼助教就給了我系上四台工作站主機的 root 權限。是我的話，就絕不會這樣把權限開給學生玩－不過，也可能因為是我知道，如果把權限開給學生，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

助教說，要學 UNIX，很好啊，首先就是要會用 vi。vi 最重要的指令就是用 i 進入編輯模式，用 ESC 離開編輯模式，用 :w 存檔，用 :q 退出，又要存檔又要退出則是 :wq。我們來系上主機開個帳號，你想要用怎樣的帳號名稱呢？一陣鍵盤敲擊的聲音，好了，你現在在其他地方，也可以用 telnet 登入，用 passwd 就可以換密碼，想換 shell 就用 chfn，還想做什麼的話，就先下一個 su－su 是什麼？在一般使用者帳號下做不了什麼事情，要學 UNIX，當然要有 root 權嘛，最近沒課的時候，就去天瓏書局，買一本紅色封面的《 UNIX 系統管理員手冊》，英文書，最近出了第二版的樣子。

我還記得那天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指南路上等公車回家。看啊，你們這些排隊等車的賤民，你們不認得你們眼前的人嗎？在你們前面的，可是掌管了科技與未來的系統管理員呵。

有了權限之後，因為機器本來用的人就不多，所以學什麼 quota 設定也沒什麼意思，於是暑假來臨時，時間就花在學會怎麼架設各種 Internet 服務上。要架設服務，就是先透過 ftp 下載程式碼，然後編譯，系統本身的 ftp 實在不好用，先來抓 ncftp，輸入 ./configure;make，編譯完成的二進位檔案搬到 /usr/local/bin 底下，原始檔呢，沒用了，刪掉吧，rm -rf *。在另外一台機器上也裝起來吧，嘖，怎麼 Spark20 工作站上連 gcc 都沒有，那就得要先抓 gcc 來編，要不然怎麼編其他東西？

接著來裝些什麼好呢？gopherd？httpd？還是來裝其實最熱門的 BBS 系統？BBS 系統有好多種啊，有台大的椰林風情系統，中山大學、交通大學、逢甲大學，都有不同的系統，哪一種系統比較好呢？不知道，那就統統試試看。抓程式碼、編譯、刪掉，繼續重複以上步驟，抓程式碼、編譯、刪掉，rm -rf *。－不過，怎麼這次這麼奇怪？平常把不需要的東西刪掉，大概幾秒鐘就完畢，怎麼這次會這麼久？幾分鐘過去了都還沒跑完，而且硬碟運轉的聲音也比平常大聲。

按下 Ctrl C，瞧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用 ls 看看目錄裡頭的東西到底刪得如何。我看到了 usr、home、etc、dev，呃，pwd 一下，看到的是「/」。

－天啊，我做了什麼。

我還是搞不清楚我怎麼會搞出這種名堂。

我應該是以一張快要哭出來的臭臉跑到助教辦公室，記不得到底找助教是為了求救還是求饒。比較能夠記得的，是助教放開手邊的文書後，沒有說些什麼，圓圓的臉上冒出一陣又像是感嘆、又像是安慰的苦笑。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應該會想把眼前的學生絞成漢堡肉。

那台主機先是關上了一天半，到了沒什麼行政事務的週六上午，助教換了套看來特別輕鬆的服裝，從櫃子上取出 Sun 的原廠光碟，我只能在一旁不發一語，看著助教示範《 UNIX 系統管理員手冊》沒有提到的部份。－《 UNIX 系統管理員手冊》篇幅總共有三十二章，詳盡說明 UNIX 系統在開機、關機時做了哪些事情，Mount 磁碟與連接硬體要做哪些事，各種網路設定與 Internet 服務又是如何如何，不過，書中沒有告訴讀者，在整個系統都被搞爛的時候，怎樣重新安裝作業系統，以及在新系統上把磁帶機上的資料備份回來。

助教那時候已經考上碩士班，暑假結束後離職進修取得學位，接著在硬體廠商工作了幾年，後來又開了個店，每個人就為各自該奮鬥的奮鬥，為該苦惱的苦惱。這些年來也零星見過幾次面、吃過幾次飯－助教跟大我兩屆的學長姐一直保持聯絡，經常參加學長姐的婚禮與聚會，我也有時跑去學長姐的聚會插花。週三的時候學長又從網路上傳了通訊息，問我這次會不會參加，會不會參加助教的告別式。

因為上週末氣溫遽降，流感造成糖尿病復發，引發敗血症，21 日凌晨在永和耕莘醫院病逝。一切都在匆忙中發生，甚至遺言都只能夠寫在醫院的便條紙上，只有五個字：「我很愛大家」。我搞不清楚怎麼才四十多歲、好端端的人怎麼突然會發生這種事情，我搞不清楚上個週六還在 Facebook 上面玩開心水族箱的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於是我開始回想我是怎麼學了 UNIX，怎麼在跌跌撞撞與災難般的魯莽中學了 UNIX。我想到傳播學院外頭樹上的蟬鳴，想到電腦室裡冷氣馬達的運轉聲，想到助教辦公桌後方的大扇窗戶，總是透射出來自堤外棒球場方向的大片陽光，想到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