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範

週末在家裡翻書翻了煩了,去牿嶺街看了南風劇團北上演出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整體來說算是不錯,只是,皮蘭德婁的這個劇本看過不只一次,每次看都似乎又是另一種心煩—不看戲也煩,看了戲還是煩,想到自己這種自我矛盾,又是煩。

讓人心煩的是,皮蘭德婁的這個,劇本在2005年的台灣,還能夠提供多少啟示?

《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所關心的是劇場中是否究竟能夠呈現真實,表演出來的是出現在舞台上的劇中角色所陳述的生命故事,與受過專業的劇場人士的表演之間,存在著多少的落差。只是,在這個媒體世紀當中,這些都不會被列入在該反省的行伍當中,只會顯得突兀,這樣的劇中角色恐怕也不需要去劇團中尋找作者,而是該去三立電視台找鄭文華,而誰在台灣有過像這六位劇中人物的際遇,恐怕也不需要尋找作者,SNG車就會主動尋找你—試想,小女兒在家溺斃、小兒子家持槍自殺、父親還嫖過大女兒,這樣的故事一定會放在有線新聞電視台上二十四小時播放不停,畫面上還要至少跑個三、四條跑馬燈。

這樣的生命故事在能夠成為劇作家的材料之前,所有的深度都已經被SNG消耗殆盡,接下來會引起的是一連串的網路討論,有的討論之後急救的醫院有沒有醫德,有的追究家人的責任並且加以妖魔化,有的是發現在他們家周圍開始出現靈異現象,有的把大女兒過去的性史全部曝光,有的叫嚷著「沒圖沒真相」,有的開始發起以暱稱聲援的大串連,有的開始在這種串連中疾呼各種獲利與行銷的可能,有的又開始譴責,有的於是起身反抗這種媒體環境,方法是把這種訊息全部蒐集起來整理成摘要列表,並且自稱所擔任的這種工作,叫做filter—這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說也奇怪,filter不該是將你不想要看的東西給filter out、給過濾掉嗎?這些filter卻非如此,不是告訴你不要看什麼(例如,有沒有什麼可以讓我不要看到所有跟「過濾器」、「參與新聞學」以及「公民記者」有關的所有文字),而是不斷告訴你說你應該要看什麼,隱喻當中的能指與所指完全顛倒錯亂,如果要找一個比較貼近的字眼,其實不是資訊的filter,應該是broker。

不管皮蘭德婁所企圖探討的是什麼,讓《六》這樣一部劇本存在意義的土壤已經不存在,意義本身已經隨著劇場一同死去。而有些人就只能夠回頭埋首到書堆裡,而手邊卻盡是像什麼《媒介的後果—文學終點上的批評理論》這類混蛋的書,並且,不時還會接到後設詐騙集團的後設詐騙電話。

想到一兩個星期前,在當助理打工的地方,又聽到一群某國立大學傳播學院的老師一同高談闊論,討論的是怎樣向國科會申請經費,進行對電視新聞的研究。計畫內容大概是要選定某一段時期進行抽樣,以內容分析方法,統計目前的電視新聞中,有多少比例是「衝突化」、「戲劇化」的報導。我始終覺得奇怪的是,為什麼這些傳播學院裡的老師,能夠這麼輕鬆、簡單的用上「戲劇化」這個字眼,我唸的東西已經離社會科學有一段距離了,實在不能夠理解在社會科學上怎麼使用「戲劇化」,我只是以某種主體位置感到好奇,憑什麼他們口中的電視新聞、特別是王育誠的「腳尾飯事件」,能夠稱得上是「戲劇」呢?我也看不到在社會科學方法的規範下,對「戲劇化」做過了那些清楚明確的操作型定義。

在這種論調中存在著一項前提,那就是「戲劇」就是虛構的,人們在看到舞台演出的時候,便可以意識到,即便事件就在眼前發生,但都是假的,於是他們將不符合某種新聞規範要求的報導,「不能夠呈現真實」的報導,便輕易歸類到所謂的戲劇的名目下。而換了一個場所,換了一棟建築,換了一堂學門,卻又可以明顯看到不同的典範,你可以看到近三十年來在劇場人類學在儀式劇場上的發現,則可說盡是在推翻戲劇就是假定這項假設,人們在巫師、薩滿的巫術儀式當中,確實相信他們的表演具備神力╱魔力,印度人在羅摩節慶長達一個月的戲劇演出中,確實相信扮演天神的演員,就是神明降世。

或這個說吧,中文中有一句成語,叫做「尸位素餐」,「尸位素餐」在起初也不是現在的意義,而就是一種虔敬的儀式,尸就是劇場中的演員,人們願意尸位素餐,就是相信,尸就是死去的親人。而不知道曾幾何時,這樣的信仰、還有在儀式中的體驗突然死去,「尸位素餐」於是也成為了現在的「尸位素餐」。

戲劇未必就是虛構,在這裡,戲劇是「真」的,而真實,也不過就取決於你是否願意相信。但是在戲劇就是虛構這種概念似乎不証自明的狀況下,再去討論《六》這樣的劇本,更不具任何意義。

《六》的價值在對於劇場的危機中產生,而現在已經沒有這種危機了,而在我們的有生之年當中在台灣可以看到的,是電視新聞失去了這種具有儀式色彩的莊重,還有靈光的消褪。十年前還有一篇論文叫做《電視新聞神話的解讀》,裡頭提到,十年前三台電視新聞只有在幾個時段播出一定時間,特別是晚上七點的晚間新聞,整個表現都與其他電視節目不同,也沒有廣告,所以七點晚間新聞時間的電視機前於是成為了一個儀式的空間…這種說法,在有線電視二十四小時轟炸的現在,想來突然只覺得一陣滑稽。

只是,當戲劇脫離了儀式,當電視新聞被當成戲劇,接下來又不知道有人會說什麼東西也變成了電視新聞。歷史的進程,似乎只是,有愈來愈多的事情不被當真。

5 thoughts on “典範

  1. 國立大學傳播學院?好像就那麼一間….
    至於戲劇化,這是一個充滿構念的概念,新聞傳播研究裡或許真的對於戲劇化的操作型定義很缺乏,因為有電視新聞以來,大概就屬台灣現時的新聞最有戲劇張力了。我期待那些老師們提出有說服力的定義與解釋。

    嚴格說來,王育誠的節目和黑衣男的錄影都不是戲劇化的新聞,新聞戲劇化是指新聞呈現的手法模擬戲劇的表現方式,和虛不虛構沒有關係;例如穿著迷彩服播報美伊戰爭之類的。

  2. 由於我不是鑽研新聞學的,所以這個源流我倒是不甚清楚,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您問問,不過就我目前的了解,新聞戲劇化還沒有清楚的學術定義,但是我可以從我的學習及閱讀當中歸納出新聞戲劇化的大略意義(非操作型定義):誇張的、表演性質的、感情豐富的、善用多種道具的….就和我前一個回應中所說的一樣,這個概念又包含了許多構念,而每個構念都需要操作型定義。

    張雅琴和某位東森主播算是佼楚,不過要是當真把事件拍成戲劇然後又當成新聞,那就不算是新聞戲劇化了,應該算是完全的虛假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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