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琉的水母

就像同樣是CSI犯罪檔案影集,拉斯維加斯系列與邁阿密系列就很不同;同樣是動物節目,Discovery與動物星球頻道也很不一樣。

就Genre來說,拉斯維加斯系列的CSI犯罪檔案可說是懸疑偵探片,而邁阿密系列則是火爆動作片;前者會讓你想到大衛.林區的作品,後者則會讓你想到史蒂芬.席格,前者是在發生離奇懸案之後一步步抽絲剝繭尋照證據,後者則是不會有什麼離奇的成份,反正警察趕到的時候一定是一片狼藉,死者不是被亂槍打死就是被炸彈炸個稀巴爛。在拉斯維加斯,警察能夠破案,靠的是比兇手更敏銳的觀察力;在邁阿密,則是警察要比黑幫更暴力。

幾周前,AXN頻道同時播完最後一季的拉斯維加斯系列與邁阿密系列的CSI犯罪檔案影集,在拉斯維加斯裡頭出現的是一位精神異常但是心思縝密觀察入微的連續殺人瘋狂女魔頭,這個女魔頭會在行兇前先寄給被害人一組製作細膩的模型,模型中就是被害人最後被殺害的場景,而無論被害人如何先行報警、先行防範,最後還是會照著模型中的場景被害—甚至,被害人會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切開被害人的模型,也可以看到裡頭也做了一顆有著中毒徵狀的肺臟,到影片的最後,帶頭辦案的警探甚至這麼告訴兇手:「在辦案的過程中,我甚至為你的犯罪感到著迷,因為你的犯罪可說是—藝術。」

在邁阿密系列,則是一開始就爆發黑道內鬨大槍戰,警察開始偵辦之後,黑道就殺了帶頭的警察的老婆,於是警察開始去抓人逼供,逼問到底誰是幕後的主使人;最後找到主使人,是巴西的黑幫老大,但是在抓到之後,卻被外交力量引渡回巴西,警察就說:我們現在就敢去巴西,如果讓他回巴西,他一定會再找人來幹掉我們,想要不被幹掉,唯一的方法就是,只要他一在巴西下了飛機,我們就先把他幹掉!—諸如此類。

你在看Discovery頻道的時候,則可以注意到,Discovery的動物節目通常都很有戲劇性,通常會使用像這樣的快速鏡頭剪輯:一、一大片蒼蒼茫茫的莽原景緻,逆光,地上比人還高的枯草隨風翻動,鏡頭拉開,地平線上冒出幾根樹幹的影子;二、一頭禿鷹棲息在一棵枯木的枯枝上;三、特寫禿鷹的頭部,特寫它的眼睛,特寫它的喙,特寫它的左右張望;四、在比人的身高還高的草叢中,一隻囓齒纇動物用短小的前足抱著一顆松果,或是趴到松果上,或是突然放開松果,在地上翻掘著快要可以說是石礫的堅硬土壤;五、鏡頭回到禿鷹身上,禿鷹先是在枯枝上一動也不動十秒鐘,突然振翅飛起,飛出畫面外;六、那隻老鼠繼續玩弄著它的松果,特寫它因為嚙食而不斷蠕動的口;七、禿鷹飛掠過一片盡是空白的天空;八、那隻老鼠像是一切都渾然不覺,繼續玩著它的松果;九、禿鷹飛掠過草叢,慢動作;十、草叢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草的莖葉看起來,似乎有著比風的吹拂更為劇烈的振動而造成的搖晃。旁邊的口白從來沒停過。

有的時候你也難免有「這種動物節目有沒有可能造假或移花接木」的困惑。他們真的這麼厲害,可以拍到禿鷹捕食老鼠的珍貴鏡頭?他們怎麼會知道他們在拍攝這隻還停在樹枝上的禿鷹的時候,它的下一步就是會去捕食那隻他們鏡頭已經鎖定好的老鼠呢?在枯枝上的那頭禿鷹與飛掠過天空與草叢的禿鷹真的是同一隻嗎?

問題是,你其實也分不出來,你根本分不出來兩隻禿鷹、或是兩隻老鼠之間可能那裡會有差別,你知道應該會有所不同的,但是你無法區分,而更大的問題是,你也根本懶得去區分。而因為你根本也懶得去管這些差別,我們也可以這樣粗率的演繹:其實動物節目應該更容易造假,更容易移花接木,不過,那又怎樣呢?就算這一段是剪輯出來的,我們只要知道禿鷹會吃老鼠就好了。我們生於自然,不過,我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大抵就是這樣。

相較之下,動物星球頻道的鏡頭則顯得隨性而慵懶。比方說,這一集裡頭,動物星球頻道要介紹大猩猩,旁邊的口白就開始說,大猩猩通常是怎麼樣,出生的時候會怎樣,求偶的時候會怎樣,而對應的畫面呢,通常是對不太起來,或是說—閒扯淡,像是找到了幾頭大猩猩,就開始隨性的亂拍—就像我現在也是隨便亂寫一樣—拍完之後,也就回來將影片隨便剪輯一番,就播出了。從主題上也可以大概區分出一些差別,Discovery的動物節目通常叫做「掠食者」啦、「你家花園裡的動物的殘酷世界」之類的,而動物星球的主題就直接是些「爬蟲類動物」、「哺乳類動物」,動物星球頻道不會特別告訴你「爬蟲類動物」是「怎樣的爬蟲類動物」,而是—「爬蟲類動物」是什麼呢?爬蟲類動物,就是爬蟲類動物。

於是,動物星球頻道很適合拿來當作背景噪音,當你在工作的時候—我是指,需要獨自一人面對各種奇怪的文件或是奇怪的符號,或是要生產一些奇怪的文件或是奇怪的符號的那種工作—你大可以開著動物星球頻道,把電視當成是位在你的身旁或身後、某種外頭會有各種珍奇異獸走過的窗口。不需要情節,不需要結構,不需要什麼敘事,就是一連串緩慢的畫面。

至於 Discovery 頻道嘛,個人比較喜歡那個用實驗證明網路謠言真偽的那一系列節目,比方說:有一集他們要驗證中國明代有個萬戶異想天開,在椅子上綁了衝天炮,想要飛到月亮去,但最後卻是在天上爆炸;而實驗結果是,如果是中國明代水準的火藥,坐了人的椅子根本不會飛上天,而是會在原地爆炸,如果是現代火箭,椅子則是會往前飛而不是往上幢飛,會往前翻滾五十公尺左右爆炸—這種以科學與知識的名義,拍出的 sensational 的畫面,還頂對我的胃口。

動物星球頻道三不五時會播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排名:自然界中最怎樣怎樣的第十名到第一名。今天我總是一直想到「自然界中最厲害的園丁」那一集,依稀記得,第五名就是大猩猩,因為他們每天可以吃個上噸的樹葉(的樣子),而第六名則是長頸鹿,而根據動物星球頻道的閒扯淡模式,口白突然就提到,長頸鹿會均勻的吃樹上某個高度的樹葉,就像是日本的盆栽藝術,所以講了五分鐘長頸鹿之後,就扯了十分鐘的日本盆栽。第一名是檸檬蟻,這種螞蟻與檸檬樹共生,而他們會透過分泌酸液,清除整座森林中除了檸檬樹之外的其他各種草木、其他所有植物物種,所以,只要是有檸檬蟻在的森林,就會只剩下檸檬樹,成為所謂的「魔鬼花園」。

我總覺得第一名不應該是檸檬蟻,而是動物星球頻道排名第二名的帛琉水母。如果檸檬蟻能夠因為具有強烈排他性的毒液而成為第一名,帛琉的水母,卻是因為與植物共生而失去了自己的原本的毒性,成為地球上獨一無二的無毒水母;如果說,我們真的要用某種具有道德色彩的偏執來看待自然界中的現象,硬是拿自然現象比附用於某些描述人格的詞彙,那麼,帛琉的水母是應該有著一種比較高的,嗯,境界。

帛琉的水母原本應該是生活在海中,但因為地殼變動還是火山之類的緣故,原本生活的海域變成了島嶼上的湖泊,因為環境的變動,水母也就無從賴以海中的浮游生物維生。帛琉的水母於是在自己的體內種植了一片海藻構成的花園,每個有陽光的日子,水母便漂浮到湖面上,讓體內的海藻進行光合作用,而自己的身體則透過海藻獲得必須的養分,到了晚上則沉到了湖底,吸取湖底沉積物中的各種礦物質。日出日落,週而復始。

如果在(正常的)夏天(我的意思是,上週就很不正常)的向晚,你在不來梅,你弄了一台腳踏車,天空一片晴朗,陽光要到晚上十點左右才會完全消褪,氣溫大約二十五度,有點風,你在威悉河畔的腳踏車道上又是 langsam 又是懶散的騎著。你會看到這樣的風景。

在靠著威悉足球場的這一岸,沿岸的斜坡是一片嫩綠的草皮,草皮上面綴著白色的小花,你可以看到黑的或是白的人種或是赤膊或是著泳裝趴著曬太陽,一眼望去大約兩三站 S-Bahn 的距離都是如此。

你也可以牽著單車上渡輪(姑且不論大概三四十公尺的距離也收個一歐元算不算貴,反正你領台灣薪水的話,就永遠不會習慣花歐元),駛往威悉河中的一塊洲地,下船的地方有個咖啡店叫做 Café Sand,顧名思義,沙上的咖啡館,前面是一小片沙地,小朋友在沙地上翻滾,在河邊戲水,有人在喝加了氣泡礦泉水的啤酒(而這個城市似乎到哪裡都只有 Beck’s 這個牌子),有人在玩排球。你可以沿著小路環繞一周,穿過一些也有露天啤酒坐、兼營 Kneipe 的運動俱樂部,穿過一幢幢有著籬笆與花園的矮屋—幾乎都是叫不出名字的花,例如有種紫色像是繡球的花,或是有種莖葉比人還高,或是紅或是黃的那種花,就讓人印象深刻。

轉個彎,柏油路變成了石子路,你駛入十來公尺高的楊樹的林蔭,幽密是你第一個想到的詞彙。從大約仰角三十度的地方,太陽透射、穿過垂楊枝葉織成的陰影,從側邊往下看,在樹幹之間,是威悉河面如魚鱗般閃著粼粼的金光。你在「幽密」這個詞彙之後第二個想到的是,嗯,喔耶,我真的是他媽的在渡假啊啊…。

然後,突然就希望自己身體能夠癱軟如水母而在一片沁涼中無所事事的漂浮,而最好每天只要靠曬太陽就能夠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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