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這些關於富士康的報導，字裡行間，總覺得有道朦朧的意象冒出來。

想到的是軍隊。

富士康的待遇在當地不算太差，甚至是許多人擠破頭想要進去的公司，因為富士康要求高中以上學歷，甚至在富士康大門外頭就有人在做販賣偽造文憑的生意；說起來在景氣或家境不好的時候，從軍也是個不算差的選擇。富士康只招收二十出頭的青年，軍隊也是。想要離開呢，也不容易，從軍等於是簽了幾年的賣身契，而富士康則是在制度上把離職弄得很麻煩，一道辭呈要通過好幾個關卡，主管更是用命令的方式慰留。

能夠進入富士康，似乎可以是一份為人所稱羨的飯碗，而從軍呢，還有什麼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的說法，但是在你進入那個環境之後，面對的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是磨滅個性的待遇，讓人窒息的步調，機械般照表操課的作息，甚至是暴力對待。報導中說，富士康基層是讓資深大陸員工自行管理新進員工，你馬上聯想到的詞彙是「學長學弟制」；報導中又說，富士康的保全人員毆打員工，你想到的詞彙是「不當管教」。

而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又可能沒什麼管道可以傾訴：家人呢，不在身邊，身旁的人裡頭呢，會欺侮你的大概總是比願意了解你傾聽你的多，外頭的人呢，還可能覺得你的工作照理說不錯，為什麼還要抱怨？沒有信仰活動，沒有社交活動，也沒有工會組織扶持。更要命的是，在這個環境中發生的種種，都是機密－軍隊的事務是軍事機密，至於富士康呢，下一代的 iPhone 到底是什麼規格、長什麼樣子、有什麼功能、用什麼系統，恐怕是這年頭最大的全球機密，機密中的機密。

在台灣你也常聽說，這些台商在台灣應徵赴大陸工作的幹部的時候，總是會問應徵者有沒有當過兵，如果當過軍官就更理想了；台商要求幹部有這樣的經歷，想來就是希望幹部在工廠裡頭，就是用營長對待新兵的態度管理基層員工。

說來從前在服役的時候認識的幾個志願役軍官，好幾個退伍後就去了大陸工作，雖然也搞不清處他們在幹些什麼，但是想想跑去大陸發展的這個數量也有些不自然。過去十年是台灣裁撤相當數量軍力的時候，也是在大陸投資大量增加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台灣的裁軍，助長了富士康這家公司的八十萬生產大軍。八十萬人，美軍的陸軍加上海軍，好像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字。

報導說，有份針對富士康員工的問卷調查結果出爐，員工最想要的是加薪，所以郭台銘大筆一揮，加薪三成。總覺得，員工之所以希望加薪，是因為金錢是在這種環境下最為立即而且具體的補償，但是加薪之後能不能改變一系列員工墜樓的問題，我是從來沒聽說過軍公教調薪，對軍隊管教問題可以有什麼影響。

如果只是薪資的問題，只是少數人給了多數人太少薪資，那合理的反應該是，就算沒有正式的工會組織，也會聯合起來抗爭要求權益；會讓人想要以結束自己的生命解決問題，大概痛苦的根源不會只有一個源頭，而是生活中無處不充滿痛苦，不是只有一個壓迫員工的老闆，而是這個環境當中，員工與員工之間、成員與成員之間，都相互壓迫；壓力沒有出口，而且看不到希望。

所以，要解決連續自殺問題，搞不好還可以用一些惡劣的手段，像是把加薪改成獎金，雖然會給你錢，但是要等到做滿個五年十年才給，用個朝三暮四的把戲，給人一個微薄渺小的希望，讓你在這五年十年內不會想輕易尋死。

許多工運組織呼籲富士康員工與外部聯合，共同爭取權益，不過，試著揣摩富士康員工的想法，搞不好是這樣－旁邊的同事選擇自盡，說起來真是可惜，好端端的一個人，平常待人也很客氣，是個不錯的人，怎麼就這樣走了？可是，你選擇自盡，也不會點燃我心裡更多的憤怒，這個環境就是這樣，我早就知道了，就算你離開了，也不會讓我知道更多會讓我憤怒的事情，相反地，還造成了我的麻煩－瞧！就因為你一個人，現在上頭，全都往我們這個單位這個部門盯著看呢！

說起來問題是軍事化管理，那麼，為什麼？是這樣龐大的工廠就非得要這樣管理不可呢？就非得要像是軍隊那樣呢？（我們也可以順便一問－為什麼軍隊就一定要是像你看到的軍隊那樣不可？）

還是，一代一代的台灣男性在經歷了徵兵制的共同創傷之後，就只會同一套管理方式，只會同一種與人接觸相處的態度？人在被欺侮之後，為什麼學會的不是怎樣不要欺侮別人，讓別人不要也經歷一樣的待遇，反而學會的，是怎麼反過來欺侮別人，被害者最後學會的是怎麼成為加害者，過去遭受的傷害反而讓你更心安理得的傷害別人。

到了二十一世紀，做的是電子產品，總不該還像是干將、莫邪那個年代一樣，要透過吸取人的精氣來鑄造器具，總要有所改變，Something has got to give。好吧，用到這個英文句子，總會讓人想到一首歌，說起來這首歌放在討論富士康這麼個脈絡裡頭，詞曲意境，都貼切到了簡直冷血刻薄，可是，像現在這樣的狀況，實在讓人要說，Something has got to give。